第十六章 旁門入府

詹文君今日來見徐佑,其實早暗中下了決心,要和他攤開講明。這麼些年,盤桓在腦海裡的影子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隨着時間和距離的改變而淡薄消沒,反而在無時無刻的思念裡愈加的清晰明澈,那絲絲縷縷的情愫,如同禁錮心神的牢籠,讓她再沒有任何的可能性去容納別的男子。既然如此,當斷則斷,若徐佑知她憐她,自可雙宿雙飛,若徐佑拒人千里,那就從此訣別,再也不見。

幸好,她拋卻尊嚴換來的,不是徐佑的鄙夷和輕看,而是歡愉到極致的疼惜與交融,兩情相悅者,唯心意相通而已!

“夫人總算回來了,婢子都快要急死了。”

詹文君的貼身婢女聽雪真是急得頭髮都快謝了,詹文君瞪了瞪她,道:“說什麼瘋話!當心被別人聽了去,我要你好看!”

“好好好,婢子命苦,費盡心給女郎打掩護,反倒落了不是!”思雪嘟着嘴,道:“方纔如夫人來過,我說夫人昨夜熬燈處理事務,丑時方歇,尚未醒來。如夫人在窗外望了望牀榻,見被中躺着人,也就沒言語,自個走了。”

如夫人指的是宋神妃,她已經被郭勉立爲側室。雖然郭勉的髮妻早亡,宋神妃這側室可以說一家獨大,但詹文君自嫁入郭府就始終掌握着錢財和情報大權,若論實際地位,卻在宋神妃之上。

詹文君在思雪的服侍下換了衣物,強忍着身體的不適沒有沐浴,她沒有早上沐浴的習慣,吩咐下去未免引起宋神妃生疑。

“夫人,也不知爲何,如夫人最近經常到咱們院子裡,比往日可要頻繁多了。”

詹文君心知肚明,徐佑來京之後,宋神妃怕二人舊情復燃,盯得緊了些,這也是爲什麼足足耽誤了十幾日她纔去見徐佑的緣故——總得找到合適的機會,避開宋神妃的耳目方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離府。

“如夫人體諒我等,可是一番好心腸,爾等私下裡不要妄議!”詹文君收拾停當,端坐椅子上,目光寧靜,道:“請如夫人過來,就說我已經起了!”

宋神妃進屋後先打量一番詹文君,眉角含着氣,怨道:“昨晚又熬夜了?我早跟你說,不要太勞累,那些瑣碎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是了,身子骨要緊,真累出毛病來可如何是好……”

“勞阿姊關心,無妨的,我撐得住!”

宋神妃坐到旁邊,以手托腮,支在兩人間的案几上,打趣道:“你這麼辛苦梳理情報,是在關心臺城裡發生的事,還是關心長幹裡的那個人呢?”

詹文君低垂着眼瞼,淡淡的道:“臺城也好,長幹裡也好,都是金陵城的筋脈,我該關心何處,心中自有計較,無須向阿姊明言!”

宋神妃嘆了口氣,道:“你在怪我不讓你出府去見徐佑,是不是?妹妹,我可是真的爲了你好,就算見着了,又能怎麼樣呢?你們已經分開數年,聽聞徐佑在揚州各地都有相好的女郎,怕是早把你拋之腦後了。”

詹文君其實有些想笑,郭氏的船閣雖然被迫解散,可暗地裡的情報機構依舊龐大,這些力量都握在她的手裡,徐佑在錢塘和吳縣的公開行蹤幾乎難以瞞過她的眼睛,別說去秦樓楚館沾花惹草,就是身邊也沒有侍寢的女子,比那些最古板的老學究還要柳下惠,宋神妃以爲天下男子都一個樣,卻沒想到徐佑是個絕無僅有的例外。

“阿姊,不要再說了!”詹文君心中歡喜,可臉上還要做出惱怒的樣子,道:“徐佑如何,是他的事,和我無關。還有,我要不要出府,出府往何處去,也與阿姊無關,從今往後,切莫費心。”

宋神妃苦笑道:“我受郞主所託,卻在你這裡成了惡人。罷了罷了,隨你去吧,不碰些釘子,總不似我這過來人看的通透。”

送走宋神妃,詹文君問道:“萬棋可有消息傳回來?”

聽雪忙道:“昨夜寅時回來的信,說是尋人不遇,萬棋阿姊又追着往廣陵去了……”

“廣陵?”

“是,聽聞廣陵出了個善操琴者,得異人授《廣陵散》,聲調絕倫,想必是爲此琴曲而去。”

詹文君美眸浮着幾分豔羨,自嘲道:“是啊,也只有她纔會這般灑脫自然,隨心而爲。哪裡像我,困在這俗不可耐的宅子裡,應付着各種各樣的俗務!”

聽雪不敢言語,只靜立一旁,不知過了多久,聽詹文君道:“再派人快馬去請,一定要儘快將人請回來,不得延誤。”

“諾!”

長幹裡,徐宅,午後於園中小憩,冬至已經不知幾次偷偷的看過來了,徐佑沒好氣的道:“有想問的就問,鬼鬼祟祟,偷 窺狂嗎?”

冬至不明白偷窺狂的意思,可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嘻嘻笑道:“我正在想,將來有了主母,我們這些丫頭奴婢可得小心伺候着,若是主母不像小郎這麼好說話,那可就慘嘍!”

徐佑沒好氣的道:“我還不知道你麼?就算有了主母,你不欺負人家就是好的。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鬧的後宅不寧,我唯你是問。”

“啊?又不是我鬧的,幹嗎唯我是問?”

“那我不管,就你這丫頭牙尖嘴利,不好對付,別人犯的錯,也都扣在你的頭上!”

“小郎,我不服!”

“不服憋着,就是這麼霸道!”

兩人鬥嘴的時候,清明侍立在側,只好仰首四十五度望着枝頭的雀鳥,彷彿那鳥都比眼前的兩個幼稚孩童顯得穩重。

楊順從拱門走到院子裡,立於三丈外,雙手收攏身前,道:“稟郞主,崔府這幾日全無異動,只有今日開了側門,有人揹着行囊離開。我跟着去閒聊了兩句,得知他是崔府掌勺的廚下兒,深受崔元修的信任和喜愛。只是昨夜接到家中老母病逝的消息,需要回去守孝三年。除此之外,並無其它進展。”

冬至略覺失望,道:“這有什麼用,沒了菜將軍,崔元修就能開門收徒不成?”菜將軍和廚下兒都是對廚子的稱呼,只是一個爲尊稱,一個爲賤號!

徐佑望着楊順,微笑道:“你的杖傷好些了麼?”

那日因爲抗命,冬至讓楊順受了二十杖,不過事出有因,加上徐佑示意,只是受了小杖,歇息三五日就恢復如初,並無大礙。

楊順心中感激,徐佑不問情報,先問他的身子,跟別家郞主大有不同,屈膝跪下,道:“大好了,足可在城裡奔走,爲郞主略盡綿力!”

“起來吧,我府內等閒不必下跪!”徐佑從椅子上起身,來回踱了兩步,突然道:“你再去問問,崔府還招廚子嗎?”

崔府真的在招廚子,偌大一個府邸自然不會只有那個奔喪的廚子一人,可崔元修性情古怪,這些年吃慣了對方做的膳食,接連換了七個府內的其他廚子,卻都被罵的狗血淋頭,甚至還趕出去了兩個,接着又從別處聘來三個享譽金陵的名廚,仍舊做得不合口味,後來竟沒人敢再爲他起火做飯,無奈只好向外徵召精於煎、熬、燔、炙和調味的廚子來救急,不問出身,不問男女,但求廚藝精湛,滿足崔元修的嘴刁和挑剔。

“小郎,你不是要扮作廚子混進崔府吧?”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徐佑笑着點頭,道:“聽經義,也不是非得當弟子。崔元修總要開堂授課,我若混進去,到時藏於一旁,也可聽到真解。”

冬至越想越覺得不靠譜,道:“可,可你從沒下過廚……要是秋分在就好了,她的廚藝非凡,應該可以……”

說起秋分,寧玄古約好的三年,可如今時間早過,還不見把秋分送回來,等此間事了,倒是應該去趟峨眉山,把秋分接回來纔是。

“秋分又不通經義,混進去也是枉然。再者說,沒下過廚,可不意味着我不會廚藝。”徐佑前世裡是個孤兒,學會做飯是保證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後來功成名就,可下廚卻成了多年養成的習慣,不過更多的是研究美食的做法和做成之後看着朋友們分享稱讚的成就感,不再單純的爲了果腹充飢。

唯一的問題是,他會的幾乎都是後世纔有的做法,跟現在的時代格格不入。不過反過來想,崔元修出身名門望族,什麼珍饈佳餚沒有嘗過,之所以連金陵名廚都滿足不了他的味蕾,不是名廚們的廚藝不好,而是既不能帶給他懷舊感,也不能帶給他新鮮感。

懷舊感是那個離職的廚子的專有待遇,徐佑需要給崔元修的,是超脫於時代的新鮮感!

嗯,不說別的,《隨園食單》裡的菜譜,足夠應付一段時日了。

首先,他要抄襲的菜色,是五代著名女大廚、尼姑梵正創造的“輞川小樣”風景拼盤。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菜餚和山水景緻融爲一體,成爲獨特的造型藝術,使菜中有山水,盤裡溢詩歌,估計正對崔元修這樣的文人儒生的胃口。

要用敲門磚,自然要挑選最大的那塊轉頭!

拼盤,是後世大廚們的基本功,徐佑自然也學過,但不是很擅長。可如今道心玄微大法已成,廚刀在手,如有神助,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取來膾、肉脯、肉醬、瓜果、蔬菜等原料,構思圖案,一一雕刻,再拼制而成,那假山流水、亭臺樓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得清明和冬至等人歎爲觀止。

徐佑身上,似乎永遠有秘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讓人驚歎不已!

有了這道改名後的“金陵小樣”,打動崔元修,混入崔府絕對不是問題。可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徐佑已經在衆人面前亮了相,怎麼才能隱匿身份,瞞過崔府的人呢?

“崔府真正見過我的,也只有第一天那個應門的門童,之後崔府大門緊閉,再無一人出門,見過我真容的不多。何況,這不是還有清明的妙手嗎?”

真皮面具不能動,也用不着那麼隆重,清明爲徐佑在眉間點了黑痣,氣色塗抹的陰沉了些,用銅黛將眉毛畫粗,脣角往下拉伸,又往嘴巴里塞了小核桃,做出齙牙的形態,加上神照內外之術,背略彎,肩略墜,氣質也隨之大變。

站在身旁,若非冬至是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人,也幾乎認不出徐佑的本相來。萬事俱備,徐佑親自端着食盒,送到了崔府,僅僅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裡面飛奔出一人,道:“你就是來應徵的廚下兒易小余?”

“正是小人!”

“快跟我來,郞主要見你!”

跨過側門的門檻,徐佑低首垂目,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絕不輕易四處張望,倒讓那個領路的管事頗有好感。

“你是哪裡人氏?”

“小人自寧州樑水郡來,父母早逝,孤苦無依。聞聽金陵多貴人,善品鑑美食,故想以廚藝謀個安穩。”

“那你可算來對了,我家郞主品鑑食物的功力不再《尚書》之下。只要你盡心做事,保你衣食無憂!”

“多謝管事,多謝管事!”

徐佑唯唯諾諾,縮手縮腳,無論如何不會將那個江東獨步的幽夜逸光聯繫起來。眼見正堂在望,即將面見崔元修,他並不緊張,只是突然想笑。

像這種喬裝假扮來偷師的行爲,換作明清之時,一旦敗露,估計再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可在這個時代,事後傳出,只會被稱爲雅趣,傳爲美談,甚至可以給徐佑和崔元修兩人的名聲都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謂魏晉風流,不外如是!

(此章靈感出自《世說新語·文學第四》:服虔既善《春秋》,將爲注,欲參考同異。聞崔烈集門生講傳,遂匿姓名,爲烈門人賃作食。每當至講時,輒竊聽戶壁間。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諸生敘其短長。烈聞,不測何人,然素聞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覺驚應,遂相與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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