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外突然起了大風,吹的窗戶獵獵作響,林霜虎出了內堂,喊着幾個小黃門去關緊窗戶,屋子裡頓時只有徐佑和安子道兩人。
安子道脣角溢出笑意,眼眸深邃不可捉摸,道:“聽湘東王說你書入神品,和張芝、鍾繇並稱三賢。來,上前來,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徐佑不能推辭,趨步上前,拿起御案上的烏程山羊毫筆,這種筆號稱千萬毛中揀一筆,尖、齊、圓、鍵歷來是皇家貢品,民間罕見。
也在這個距離,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安子道蒼老的身軀和那不再旺盛的生命力。這不是臉上的紅光和渾厚的聲音可以掩蓋,無論這個在位幾十年的皇帝多麼的英明神武,現在的他,已到了風燭殘年。
所謂天子,終不過肉身凡胎!
徐佑的腦海裡猛的浮現一個念頭:只隔着御案,彼此觸手可及,以他此時的修爲,天底下沒人可以阻止他殺死安子道!
只是瞬間就把這個充滿誘惑力的念頭強壓了下去,殺安子道容易,可他不是死士,殺了之後如何脫身?就算僥倖逃出去,江東也無容身之地,只能投靠北魏。北魏雖胡人當政,也知弒君者不能久留,早晚還是一死。
提筆顫顫巍巍寫下了“文王有聲”四個字,筆法雖在,可筆力全失,勉強入上品,卻跟神品差之遠矣,就是韋世南和索泛也比不上。不過“文王有聲”出自《詩經》,大雅之聲,歌功頌德,馬屁倒是拍得極好。
安子道笑了笑,沒有品評好壞,道:“今日談興盡矣,你退下吧!”
徐佑躬身退回方纔跪坐的位置,然後伏地叩首,道:“先祖誤入歧途,爲奸賊所惑,上不能盡忠君王,下不能保全家族,招禍取咎,無不自己。小民當引以爲戒,絕不蹈其覆轍,有負主上恩遇之重!”
“徐氏有後,我心甚慰!林霜虎,賞徐佑烏程筆十支,沈郎墨二十錠,龍尾硯二十方和元白紙萬張……哦,這元白紙本是你灑金坊所出,我用內帑辛苦買來,再物歸原主,天下間的便宜不能都給你佔了……”
徐佑最擅長打蛇隨棍,聽安子道語帶調笑,立刻賠着笑道:“小民斗膽,請主上把元白紙另換個賞賜!”
安子道大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玉如意,道:“霜虎,把這個給徐佑!”
林霜虎愣了愣神,玉如意宮內多的是,算不得貴重,只是這把玉如意不同,它是安子道最愛之物,每每以如意瘙癢,通體舒泰,幾十年未曾離身,凡是皇子公主和近臣,沒有不知曉的,就這樣賜給了徐佑,恩寵之隆,聞所未聞,傳出去可就是一場大風波。
徐佑接過如意,入手溫潤,光澤流動,上面雕刻着振翅蝙蝠,肌理紋路,栩栩如生。他見安子道揮了揮手,臉上似有倦意,叩頭辭出,剛到門口,聽安子道又道:“出了宮先別回去,到本無寺小住幾日,竺宗主在那等你!”
徐佑應了聲諾,想了想,道:“若有人問起小民,關乎主上的龍體,不知小民該如何作答?請主上明示!”
安子道淡淡的道:“你看我像是大病不起的樣子嗎?”
“聖體安康,乃我大楚之福!”
“那就是了,據實以告,免得某些人想的太多!”
這某些人是誰,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徐佑又等了三息,安子道沒有再開口,這才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臺階下停着一輛牛車,跟來時那輛不同,車身全部塗成了白色,像個遊蕩在夜晚裡的幽靈。
牛車兩旁是四十八名御刀蕩士,比來時翻了番,可見奏對合乎上意,防衛級別也隨之上升,兩三個小黃門恭敬的扶着徐佑上車,剛剛坐好,御者抖動繮繩,飛快的駛出西華門,去往本無寺方向。
本無寺在臺城東,緊挨着護城河,有上百年曆史,雖沒有建初寺悠久,可規模更加宏大。寺內有一株千年銀杏,高聳入雲,每到秋季,金黃的銀杏葉灑滿一地,美不勝收,因此又被稱爲銀杏寺。
徐佑從外面望去,只見黃牆紅窗、琉璃飛檐,疊映成趣。入了寺門,雕樑畫棟、珠燈藻井,令人目不暇接。據說後院建有萬佛閣,裡面總有一萬多尊形態各異的鎦金銅佛,金光萬道、與日爭輝。
初見竺道融,徐佑心中未免有幾分失落,孫冠的富賈矮胖已經顛覆了他對大宗師的認知和幻想,可眼前黑黑瘦瘦的老和尚,怎麼會是統一佛門的無上僧主,怎麼會是威名赫赫的黑衣宰相,若論形象,簡直差了竺無漏十萬八千里。
“請七郎過寺,一爲免去旁人追問聖體之憂,讓郎君難爲;二來,爲了大毗婆沙……”竺道融面色和藹,言語之中,和徐佑平輩論交,或許在佛門眼裡,衆生平等,本無貴賤。
徐佑咳嗽了幾聲,道:“宗主莫怪,大毗婆沙之語乃竺無塵法師的戲稱,我從未以此招搖撞騙……”他不僅服軟,而且有些卑微,或許示弱幾分,會讓竺道融輕視幾分,免得露出破綻。不管竺道融如何不起眼,可大宗師的名頭總不是假的,能不能瞞過他,徐佑並沒有把握。可事急從權,安子道根本沒有給他思索對策的機會和時間,那隻好死馬當活馬醫,賭一賭道心玄微大法究竟可不可以偷天換日。
“七郎言重,我那徒兒既然認你爲六字之師,無塵也蒙你點化,突破迷障,入了五品的山門,加之道安師弟也來信對你多加讚賞,我屬意尊七郎爲大毗婆沙,正式封號,曉諭沙門……”
徐佑還沒搞明白竺道融的示好所爲何來,要知道他和佛門的關係雖然一向挺不錯,但此一時彼一時,一個即將面臨死亡的可憐人,得到這些尊號又有何用?
“宗主厚愛,佑感激不盡!可大毗婆沙乃沙門尊號,我所信奉的是儒學,若貿然領受,恐惹衆僧非議。本無宗自是宗主說了算,可六家七宗卻未必同心……”
竺道融微微笑道:“三日後,主上將在本無寺設千僧會,廣集諸寺知事及學行名僧,羯磨拜授,置位羽儀,敕任我爲天下僧主!”
竺道融這十幾年來只做了兩件事:打壓天師道和統一佛門。第一件完成的極好,天師道現在搖搖欲墜,再不復以前的聲威;第二件事實上已經完成,成爲僧主,各界早有共識,只看皇帝什麼時候下旨冊封而已。
徐佑並不驚訝,可奇怪的是,爲何選在三日後?
安子道裝病,自然是爲了考驗太子,結果太子按捺不住,讓竟陵王私自回京,居心如何,昭然若揭。所以安子道借安玉秀求情之際,連夜召見徐佑,欲通過他的口,告訴那些心懷叵測或搖擺不定的官員臣屬們看清形勢,認真思考選擇站隊!
把他送入本無寺,可能是想吊一吊太子的胃口。太子和竺道融不合,勢力伸不進本無寺,讓他找不到徐佑,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如熱鍋上的螞蟻,更會出昏招,將謀逆之心暴露的更加徹底。
三天之後,竺道融成爲僧主,徐佑恢復和外界的接觸,太子聞知皇帝安然無恙,驚懼之下,要麼選擇立刻謀反,要麼選擇龜縮不動,要麼直接上表認罪,可不管哪一種,都有跡可循,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想通了這點,也就明白安子道爲什麼找徐佑來做這枚棋子。朝中這些年分裂很深,一邊是皇帝,一邊是太子,各種糾葛纏繞,選一個皇帝的人,說出的話太子不信,選一個太子的人,皇帝又不信任,這時候徐佑這個脫離金陵官場圈子的中間人,就成了很合適的人選。
不是唯一,但很合適,這就夠了!
至於拋出密信、賞賜如意、加封尊號,都可以看成籠絡的手段。徐佑既然甘冒大險賴在金陵城,自不是爲了站在一旁看戲,。成爲棋子有成爲棋子的好處,至少加入了棋局,可以參與勝負,這對他而言,也就夠了!
“恭喜宗主,哦不,該稱僧主纔是!”徐佑習慣性的拍了拍馬屁,猶豫道:“僧主法諭,自然無人敢反駁,但人心不服,也是枉然……”
“所以我準備請衆僧入寺,和七郎互相辯詰問難,以你的才學,駁倒他們,自然無人再敢有異議!”
徐佑默然,你大爺的,我還是病人啊,要死的病人啊,誰跟你去辯論,誰又興趣來問難,竺道融,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