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白長絕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冬至手下的某個暗樁到一戶人家找親妹子說話,卻在院子裡看到一個男子,樣貌跟上頭要找的人有幾分相像,問了自家妹子,才知道是剛從外地來金陵不久,說是女郎的親戚,時間也對得上,當即便留了心。後來經過外圍小心偵查,大膽求證,基本可以確定那個人就是受傷失蹤的白長絕。
“有他的畫像?”
“嗯,白長絕在覆舟山下的院子裡露了臉,見過他的人不在少數,想弄個畫像出來不難。”冬至從房間的箱子裡取出一幅畫像,徐佑接過來看了眼,噗嗤笑了出來。也不知冬至從哪找的畫師,跟顧允比自然差的遠了,畫風還是偏主流的印象派,眉目可見,卻並不惟妙,不過神韻十足,也難爲那個暗樁這都能認得出來。
“誰家的宅子?”
“秦淮雙豔之一崔元姜。”
“她?”
徐佑恍然,凡是能在秦淮河站穩腳跟的名妓,容貌才藝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背後的依仗!沒有後臺,任你才色雙絕,也只會曇花一現,被無數後浪拍死在沙灘上。只有那些被強大勢力撐腰的妓女,纔有人力物力財力召集大批的文人來反覆不間斷的進行包裝、炒作、吹捧和擡高身價,自古文人圈和娛樂圈就不分家,原因就在於此。
崔元姜原來是天師道的人,有這樣一個曲中名妓,無論是收買人心,還是蒐集情報,都會有無窮的便利。
徐佑摸摸下巴,以他現在的財力和交際圈子,真要捧個妹子出頭再簡單不過,日後倒是可以效仿天師道的做法——秦淮河是金陵政治、文化、經濟交織融匯而成的生態圈,安插個自己人很有必要。
“說來也是運氣,崔宅除了自家的婢女僕從,向來不許外人進去,我那手下因爲有個親妹是崔元姜的使喚丫頭,時不時的會去宅子裡走動,算是老熟人,要不然誰能想到白長絕堂堂鶴鳴山大祭酒,竟會躲到崔家去……”
這是利用了思維慣性,崔元姜是名人,又是妓女,大家都以爲白長絕會偷偷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養傷,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的住在城裡,還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家中。
好膽色!
徐佑笑道:“說來崔元姜不是應該住在畫舫裡嗎?”
冬至無語道:“崔元姜又不是那些賣身的妓女,若非有貴人或者合了眼緣,她等閒是不接客的,自然要在城裡置辦宅院……”
徐佑拍了下額頭,他又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崔元姜早脫離了妓女的初級階段,又不是魚,喜歡長在水上,若論生活,當然是城裡舒服。
“去給風門偷偷留個話,告訴他們白長絕的藏身處。”徐佑的眼神冷了起來,道:“六天既然蓄意殺白長絕,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最好的機會!”
當初和風門接觸過,冬至知道他們的暗號,把白長絕交給六天的人去狗咬狗,徐佑也可以喘口氣。冬至接着彙報安排撤離的路線和應急措施,徐佑仔細聽了,沒有發現紕漏,如今的冬至行事越發縝密,成長的路上付出了很多代價,但終究還是成長起來了,那都是值得的!
“東宮有個女子,怎麼形容呢?特別……嗯,特別引人注目……”
冬至笑道:“小郎說的肯定是魚道真,此女跟隨太子身邊將近七年,據說可以通幽驅鬼、坐火入水,頗有神術。永安八年,金陵大旱,她登臺祈雨,七日而大雨至,因此被太子尊爲聖女,供在東宮,言聽計從,很是信賴。”
“她也是天師道的人?”
“沒聽過跟天師道有瓜葛,魚道真的出身來歷都很清楚,江州人士,父母早夭,跟隨村民長大,後嫁同村男子爲妻,二十歲喪夫之後束髮修道,自稱夢中得神人授《金丹悟道經》,得到始安公主青睞,邀入府內,朝夕爲伴。永安八年祈雨之後,始安公主將她引薦給了太子,自此後不太經常露面,但頗受寵信,應該無疑。”
“始安公主?”
徐佑眉心微聚,王晏的那些沒來由的話又浮上了腦海,彷彿有數條看不見的線糾纏在一起,錯綜複雜,找不到源頭。
這是偶然的巧合嗎?
“冬至,東宮中庶子衛田之幾日前侵沒他人良田,逼死其父,淫 辱其女,你派人去暗中查探,不要打草驚蛇,看看是否確有其事?如果有,確認背後是否另有玄機?”
“諾!”
東宮之內正在爭執,聽了魚道真的威脅,衛田之的臉色黑的幾乎可以寫毛筆字,道:“是你說施了法術,主上必定撐不了幾日,結果呢?我看主上的身子骨比太子還康泰……”
太子在旁眼睛瞬間瞪大,不要誤傷好麼?魚道真笑吟吟道:“太子身子好不好,難不成我還沒有你清楚?”媚眼如絲,嬌俏的橫了太子一下。
衛田之氣絕,太子乾咳一聲,安撫道:“說正事,別東拉西扯的。道真,你究竟有幾成把握?”
“十成!”魚道真哪怕說着天大的事,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道:“皇帝必定命不久矣!只是不知道竺道融用了什麼法子,讓他勉強支撐着以安朝野人心。”
衛田之默然。
太子信任魚道真,哪有什麼辦法?這些年來他用盡了各種手段,甚至費盡心思物色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男子去勾引魚道真,兩人牀都上了,太子也抓了奸,反而毫不在意,順便把那個美男也給收了……
交鋒多次之後,也就泄了氣,任由魚道真操控所有事宜,幸而她一心讓太子繼位,和衛田之沒有本質上的衝突,近來彼此相安無事,直到這次的謀劃。
“竺道融!狗和尚!”太子咬牙切齒,道:“等我登上大寶,一定把這個老革挖心剖肝,曝屍三月!”
罵完了竺道融,太子又抱怨道:“你若真有把握,還不如照計劃行事,何苦讓我前日和十弟入宮受那等的羞辱?”
魚道真湊了過去,輕輕給太子揉捏着肩頭,俏臉俯到脖頸處輕輕蹭蹭,柔聲道:“我們準備的太倉促了,朝中有些重要人物還沒有拉攏過來,城外的佈置也剛剛就位,最主要的是天師還未到,現在動手,誰來制衡竺道融?再拖延一段時日,我保證,不出一個月,定讓你在太極殿接受羣臣的朝拜!”
頭戴十二玉旒平天冠、身穿十二紋章黑冕服,佩白玉,垂朱黃大綬,革帶,帶劍,高居龍椅,受萬方跪伏,想想就亢奮無比,彷彿體內有一團火瘋狂的燃燒,燒的鬚眉盡赤,太子猛然攬住魚道真的細腰,把她橫置腿上,粗暴的撕掉裙裳,露出白皙如玉吹彈可破的肌膚,緊接着響起陣陣xiaohun蝕骨的聲音,衛田之嘆了口氣,看看旁邊無不雙目射出熾烈慾念的衆人,默默退了出去。
“蒼處,拿我拜帖,去始安公主府,請駙馬都尉王晏今夜到爛竈船一敘!”
秦淮河的畫舫全都有各自的名字,比如崔元姜所在的斑駁雪,馮鍾兒所在的青煙醉,那夜徐佑和清明採柳紅玉的畫舫名爲皎月白,大多三字,也有四字,兩字的不常見。這個爛竈船上有竈臺,每日只作一鍋跳丸炙,從青溪裡順流而下到朱雀航,恰好出鍋,香氣四溢,入口即化,爲金陵名菜。時人戲稱爲爛竈,實則有褒揚之意.
爛竈船多爲歌姬,磬、鼓、鍾、笙、琴、瑟,一應俱全。這還算不得上品的畫舫,所展現出來的技巧和藝術感已經讓初入歡場的徐佑驚歎不已,可知這個年代的娛樂事業到底發達到何等地步!
請客自然不能單獨請王晏,傳出去還以爲兩人有什麼姦情, 所以又請了十幾位和顧陸朱張關係不錯的官員文人,也給張府送了帖,不過沒有來人。
徐佑沒打算張玄機的父親、御史中丞張籍會親自來捧場,但按照情理,派個家中子弟過來應個景,那是應該的。可直到酒席開始,也沒有張氏的人登船,聯想那夜張玄機的表態,徐佑似乎明白了什麼。
歌姬們很識趣,唱得都是席間諸位郎君的詩作,尤其以徐佑的詩最多。畢竟誰掏錢誰是大爺,多奉承奉承是人之常情。徐佑以詩名顯赫,也不矯情,跟着衆人搖頭晃腦的聽曲,聽到精彩處大喊着賞,成千上萬的錢扔出去,豪邁之意,倒讓滿船心折。
只是他身體不適,沒有飲酒,和王晏碰了一杯,其他淺淺佔脣,沒有下肚,大家知道他的情況,悲憫多於哀嘆,倒沒人責怪。然後論詩論道,清談玄儒,氣氛好到不行。
酒過三巡,見衆人漸漸朦朧,徐佑借尿遁來到艙外,倚着欄杆吹着秋風。王晏識趣的跟了出來,望着一輪明月,映襯着秦淮美景,宛如夢中。徐佑緊了緊衣袍,道:“駙馬,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些知心話?”
王晏猶豫良久,反問道:“微之可以信任嗎?”
徐佑慨然,道:“若說信任,親人故朋,猶可疑也,況乎我和駙馬萍水相逢?然世人逐利,文人好名,我如今名利雙收,並無和駙馬有衝突之處,或許,比起親朋,更可信任……”
王晏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公主府有一婢,名爲李雀兒,兩個月前由太子做主,嫁給了新任太子詹事丞沈越爲妾。那李雀兒生得貌美,兼有媚術,頗得沈越寵愛,自是對太子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然而沈越不知道的是,李雀兒和她的養子應天興私通數年,兩人晝夜宣淫,喪盡人倫,毫無廉恥。想那應天興原是公主府一小小部曲,卻倚着李雀兒作威作福,連我都不放在眼裡。後來不知怎的被太子看中,竟入東宮做了隊主,貼身侍奉太子,日漸得到信任……”
徐佑再次聽到沈越的名字,得知他做了太子詹事丞,不過並不出乎意料,沈氏如今和太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沈越有了名聲,入仕從東宮做起,算是走了捷徑。
“雖然駭人聽聞,但我還是猜不透駙馬告訴我這些的用意!”
王晏突然一笑,眼中的恨意怎麼也遮掩不住,讓人不寒而慄,道:“微之,你得主上看重,聽說連隨身數十年的玉如意都賞了你,當此緊要關頭,豈能不爲主上分憂?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東宮若有不可告人的秘事,李雀兒和應天興定然知曉。別人不好對付,可這兩人不過蠢豬般的東西……”
徐佑在這一瞬間腦海裡轉過了不知多少個念頭,臉上卻十分冷靜,道:“駙馬,不是我信不過你,單單受到始安公主的虐待,並不足以讓你冒着奇險來和我敘話。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王晏雙手死死抓住欄杆,指尖用力發白,俊臉扭曲的可怕,那種痛苦發自肺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假裝出來的,他低頭望着水中的倒影,道:“我之前出遊湘州,遇到了一個人,他容貌豔麗,纖妍潔白,螓首膏發,自然娥眉,比天下間更美的婦人還要美上三分。我們一見如故,同車而歸金陵,日夜爲伴,何等快活?此時想想,那樣的日子,纔是我此生最最難以忘懷的幸運。”
徐佑聽到後來,才聽出來他媽的王晏說的是個男人,雖然知道當今之世,門閥士族皆好男風,可看到平時很正常的一個男人爲了另外一個男人如此痛苦,還是有點菊 花略緊,接受不能。
“可誰知太子中庶子衛田之,豺狼心性,和始安公主串謀,硬生生的把他從我身邊奪走,獻給了太子……我知道,他日日夜夜思念着我,等我去救他脫離苦海……可我,可我……”
王晏慢慢屈膝跪地,放聲痛哭,徐佑靜靜的等他發泄完,問道:“你心儀之人,叫什麼名字?”
“江蠻!聽說太子新賜了個名字,叫江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