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這些煩心事不提,秋分看了看天色,憂心的道:“可都申時了,小郎該進餐了……”
徐佑搖頭道:“這話說的沒道理,只有餓了才吃飯,跟什麼時辰沒有關係。”
其實從文明的發展來看,按時進食,代表着人類擺脫了原始時代,進入文明社會的一個重要標誌。先秦兩漢至今,普通百姓多一日兩餐,一在辰,稱爲“朝食”,一在申,稱爲“餔食”,雷打不動,但王公貴族則享有三餐的特權,《莊子.內篇》有“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的句子,可見三餐制由來已久,但僅限於特權階層。
不過說歸說,習慣了中午十二點就開吃午餐的徐佑熬到現在的申時,也就是下午四五點鐘,早就餓的飢腸轆轆,所以對他而言,擺在面前的當務之急,不是沈氏的威脅,而是如何填飽肚子。
楚國經過安氏父子兩代治理,如今百姓安居,生活富足,除非疏懶之人,否則吃飽穿暖不是什麼難題。但徐佑現在重傷初愈,又身份敏感,根本沒辦法自力更生,而秋分從小就養在徐家的大宅院裡,雖是奴婢的身份,但過的日子遠超普通農戶,就是比起豪富之家的女郎也毫不遜色,加上她小小年紀,不通世事,讓她出去謀生賺錢,還不如殺了她來的容易。
所以,簡單的溫飽問題,卻似乎成了一個死結!
兩人相對枯坐,直到夕陽西落,也實在沒想出什麼法子,秋分突然站了起來,道:“我通水性,既然別人捉得,我也捉得。小郎,你稍等一會,我到江邊捉幾條魚回來!”
徐佑這次學乖了,沒有伸手去拉,別看秋分年紀小,但力氣着實夠大,斥道:“捉魚哪有這麼容易?你看那些老漁夫,捕了一輩子魚,有時候也未必能捕到幾條。再說了你一個小娘,又怎麼赤膊下水?單單這身衣裙,入了水就把你整個裹住……這些都是其次,如今深秋,天氣乍暖還寒,要是凍的生了病,又怎麼辦?”
秋分苦惱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小郎君還餓着肚子……”
觀國朝歷史,幾千年來,但凡提着腦袋造反,大都是因爲餓了肚子,活不下去,所以才揭竿而起,由此可知世上第一等慘事,就是腹中空空。那種感覺,就如同從胃裡伸出了一張可怕的鬼手,一寸寸,一分分的將你的五臟六腑抓的粉碎,然後撒上鹽漬,放了千萬只螞蟻在上面來回的爬動,不是真正餓過的人,根本無法體會。
這一夜兩人沒有飯吃,只好早早安歇,徐佑不知是不是餓的狠了,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巳時才醒。秋分早候在牀邊,看到他張開了眼,忙道:“小郎,太守府派了人過來,已經在外面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太守府?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那位大人吩咐了,不讓吵到郎君休息,說他等等無妨。”
徐佑在秋分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戴了頭冠,穿上高屐,走到外間一看,來人穿着青衣麻布寬袍,負手對着院門而立,神色很是淡然。
徐佑雙手抱拳高拱,道:“不知哪位大人親臨,徐佑有失遠迎,尚請恕罪。”
來人轉過身來,清俊的臉龐透着堅毅之色,道:“七郎氣色比起前些時日,果然大有好轉,在下李摯!”
來的這人竟是義興郡的新任太守李摯,那夜動亂之時,原太守徐濛,也是徐佑的堂叔,被亂兵殺死。主上爲了儘快平息亂局,安義興郡人之心,派了一向有清譽且出身寒門的李摯接任太守之職。
不過他自稱在下,又沒穿官服,應該是爲了避人耳目,且以私人身份來見徐佑。
徐佑一揖到地,道:“原來是府君大人,勞煩大人久候,實在是失禮!”
李摯倒是毫無架子,伸手虛扶他一下,道:“七郎莫要多禮,我此來唐突,交代你幾句話就走,虛禮都免了吧。”
“是,府君請上座。”徐佑看着屋內一貧如洗,僅有的兩張粗麻蒲團還被秋分收了起來,苦笑道:“這裡簡陋,慢待府君了。”
李摯擺擺手,道:“無妨,站着說吧。”他示意徐佑走近幾步,臉色凝重,道:“徐氏驟逢大禍,你可知其中根由?”
徐佑不明白李摯爲何問起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的答道:“上有太子猜疑之心日重,下有先君不平之意漸滿,加上沈氏煽風點火,終釀成此禍!”
李摯詫異的看着徐佑,似乎沒想到這個名聲向來不怎麼樣的徐家七郎會有這樣的見識,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徐氏遭此大難,族內精英死傷殆盡,又被削去了士籍,成了最普通的庶族,已經沒有復起的可能性,單單剩下一個徐七郎,縱然有些見識,又能如何?
“當初太子和沈氏逼迫太急,主上無奈答應只給你一個月的養傷時間,但我看主上本意,似乎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想等這幾日時限一到,託辭你傷病未愈,不宜遠行,拖延一段時日,然後尋找機會,說不定能求主上恩准你留在本郡……你不必道謝,我這樣做不是爲了你,是因爲徐氏一族爲我大楚立下的定鼎之功,終不能讓徐氏就此絕了血脈……但人算不如天算,昨天你公然現身衆人面前之事,此刻已經傳遍了金陵城,此計已然行不通。並且有件事告訴你也無妨,方纔東宮太子舍人衛田之來見我,傳達太子教旨,令我限期促七郎啓程赴錢塘,不得滯留義興……”
一般天子的旨意稱爲“敕”,太子的諭令稱爲“教”,既然連太子舍人都出面了,接下來的話不用明言,徐佑已經明白李摯的意思。他再有官聲,終究不過是區區一個五品太守,還不敢明面上違逆太子,所以不管身上的傷有沒有痊癒,一個月期滿,自己都必須離開義興了。
至於爲什麼急着趕自己離開,徐佑心知肚明,義興是徐氏郡望所在,百年經營,早已將血肉和此地牢牢的聯繫到了一起,雖然那一夜之後,亂兵又接連殺了三天,將徐氏滿族屠戮殆盡,可只要有一人不死,那些幕後黑手就會寢食難安。
尤其皇帝狩獵途中,聽聞此事,急忙迴鑾金陵,連下三道敕旨,勒令沈氏收攏部曲,迴歸吳興,又令立場中立的李摯赴任,安定民心,並搜尋徐氏遺孤,妥善安置,黃沙獄定讞之前,不得有任何閃失。正是皇帝的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讓這些一手製造了這起滅族案的兇手們惶恐不安,更得想盡一切辦法,驅逐徐佑離開義興,以防再起波瀾。
徐佑表現的十分鎮定,拱手爲禮,道:“府君大人活命之恩,徐佑永生不忘!既然太子發了教旨,我定不會讓府君爲難,再給我三日時間,屆時我自會離開義興,前往錢塘縣衙落戶定居。”
李摯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道:“好,當斷則斷,大丈夫行事自當如此!不過你也放寬心,主上沒有將你流至番禹,也沒有發放吳興,而是親手圈定了錢塘,此意還是保護你的。”
番禺即是廣州,是楚國士族流放的首先之地,而吳興郡則是沈氏的郡望,真去了那裡,恐怕徐佑連一日也活不過。
送走了李摯,徐佑仔細想想,義興這裡其實也非久留之地,他現在最重要的是韜光養晦,表現的越低調越好,可只要身在義興,總會有徐氏尚存於世的部曲舊將來找自己,試圖東山再起,一來二去,必定會被沈氏得知,一狀告到太子那裡,說自己心存怨望,到時候怕是沒有這次的機緣,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所以離開義興是必行之事,楚國的錢塘縣屬於吳郡,不在沈氏的勢力範圍之內,而且氣候溼潤,土地肥沃,經濟發達,套句前世裡的老話,叫“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皇帝將他安置那裡,應該像李摯說的,確實屬於好心保護之意。
但問題來了,他現在一窮二白,連飯都吃不起了,又怎麼帶着秋分遷居錢塘?義興距離錢塘陸路三百七十餘里,路途遙遠,還常有剪徑山賊,不是很太平,單單僱一輛牛車的費用對他而言已是天文數字,何況還有沿途的住宿吃用的開銷?可要是走水路,雖然順流而下,但要經瀆江,入苕溪,正好經過吳興郡,那可是沈氏的地盤,不是羊入虎口是什麼?但要往西改道溧水,走水陽江,卻要繞一個大圈,所花費的時間更久,舟船之資也不在少數。
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字:錢!
可他身子虛弱,又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兩眼一抹黑,又從什麼地方能搞來這樣一大筆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