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豢養的部曲見上級多以職下自稱,而中軍和府州兵裡卻是自稱節下。齊嘯此時稱節下而不是職下,表明他完全把徐佑當成一軍之主,而不再是當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跑來跑去的徐氏小七郎。
時光在變,人也在變!
徹夜長談,直到東方微白,趁着天光,徐佑發現身處的山谷幾乎是巧奪天工的造物奇蹟,四周山勢成環抱狀,擡頭可以看到天。,兩道深邃的斜溝像是人的手臂,從山谷旁邊夾帶而過,雨量大時可以泄洪消災,雨量小時可以存水自用,目光所及,鬱鬱蔥蔥,鮮果密佈,谷內屋舍林立,阡陌從橫,彷彿置身桃花源中,心曠神怡。
“等我們離開之後,你立即着手安排,以心腹爲領隊,輕裝簡從,每次數十人,分批次前往錢塘,儘量避開別人耳目。時間嘛,限定兩月之內,拿着我的手書至明玉山找何濡,他會做出妥善處置。”徐佑命他取了筆墨,寫了幾行字交給齊嘯,又道:“還得派人聯絡散落各地的徐氏舊部,讓他們也逐漸往錢塘集結。齊兄,天下將亂,只有儘可能的壯大自己的勢力,退可保全性命,進可拜相封侯,成敗功名,在此一舉!”
“諾!”
宗羽左丘等人從牢裡出來時還很懵逼,徐佑和齊嘯再次做戲,由齊嘯宣佈,從徐佑身上搜到了兩塊價值連城的玉訣,足夠他們這次綁票的贖金,然後再次用黑布矇眼塞口,把衆人捆綁成排,押送到了山谷外,連隨身攜帶的兵器都全數奉還。
出谷的路只有一條,先從開鑿的低矮隧道里爬到山頂,然後通過隱藏起來的吊橋到達山的另一邊。徐佑和齊嘯揮手告別,再回頭去看,雲霧繚繞,山林蔽目,怪不得太守府找不到長生盜的所在,這樣易守難攻的寶地,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
聽着羣盜撤走,擡手撕掉黑布,左丘司錦望着徐佑,眼中全是驚疑不定。宗羽也不是傻子,使了個眼色,手下三人悄悄走到側翼和後方,手按刀柄,把徐佑清明團團圍住,道:“黃郎君,你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宗郎君莫怪,我對幾位沒有歹意。只是說巧不巧,那長生盜和在下有點淵源,所以收了我的玉,答應放了我們,這莫非不是好事麼?”
“好事?我們潛入匪穴,爲的是打探虛實。現在倒好,不僅一無所獲,還像是豬狗般被送來送去。也罷,你既然和賊盜有干係,那請隨我們去太守府走一趟。”
徐佑笑道:“宗郎君,你或許還沒有看清楚形勢……清明!”
話音剛落,清明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到了宗羽身後.他大駭之下,來不及拔刀,以肘部爲武器,狠狠後撞,同時腳步交錯,身子仰躺着螺旋而起,長刀嗖的出鞘,寒光劃過圓弧,砍向清明的額頭。
這兩招應變相當絕妙,可遇到清明只能說宗羽沒有運道,人在半空,胸口微麻,噗通跪倒了地上,手腕突的劇痛,刀不知怎的就到了清明手裡,輕蕩蕩的橫架脖頸,再動不了一下。
左丘司錦制止了想要動手的三個隨從,美眸盯着徐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何會有小宗師護衛身側?”
清明在船上救人時只顯露輕身修爲,看不出深淺,而宗羽已是入品的高手,卻被人戲耍般拿住,只有破開五品山門的小宗師才能輕鬆辦到。
徐佑脣角微揚,道:“你們又是什麼人?太守府的胥吏?不,我看不是,你們膽大妄爲,不守成規,哪裡像是胥吏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小心翼翼?聽聞臨川王禮賢下士,府內網羅了許多來自江湖的奇人,我看幾位倒像是王府的門客……”
左丘司錦冷冷道:“胥吏如何,門客又如何?總比某些人藏頭露尾,鬼鬼祟祟行得正!”
“是嗎?”
徐佑輕笑道:“太守府的胥吏去尋朱草祥瑞,可以算是庾太守對朝廷的忠心。可若是臨川王私下派人去尋朱草,若是傳到朝廷耳中……哈,女郎不妨猜一猜,今上會怎麼想呢?”
左丘司錦赫然色變,道:“臨川王和庾太守一樣,都是爲了朝廷求祥瑞,何罪之有?”
徐佑只是詐詐他們,看情形應該跟臨川王有關係,淡淡的道:“他是先帝第六子,這就是罪!女郎可以賭賭看,朝廷是信我的話,還是信你的話?”
左丘司錦的纖纖玉手按到了腰間,眸子裡露出決絕之意,道:“臥虎司,黃耳犬?”
若徐佑真是司隸府的人,哪怕全死在這裡,也不能讓他活着離開。可轉念一想,對方有小宗師掠陣,勝算幾乎爲零,只不過禍是他們闖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後退半步。
或許,所有人盡皆戰死於此,死無對證,還能讓臨川王躲過一劫!
宗羽驚得全身僵硬如鐵,看向左丘司錦的眼神滿是求情,道:“左丘,且莫動手!都聽我說,聽我說!黃……黃郎君,我們確實……確實是臨川王府的門客,可臨川王對今上絕無二心,早前正準備奉表賀今上登基,這才費盡心思四處尋覓祥瑞。這不,餘水白龍出,乃今上聖德所至,可符應應在臨川,豈不是天意彰顯皇帝和殿下的兄弟之情麼?”
徐佑大笑,讓清明放開了宗羽。宗羽揉着脖子,還有點不敢置信,真的憑口舌之詞撿回了一條性命嗎?
左丘司錦此時也看出徐佑確實沒有歹意,繃緊的弦鬆弛了一點,滿臉疑惑的再次問道:“你究竟是誰?”
徐佑笑道:“錢塘徐佑,和你家殿下……算是親戚吧!”
“幽夜逸光?徐微之?”
左丘司錦徹底呆住了!
接下來一日夜,沿途再無波瀾,衆人安全離開了盤蛇山,又疾行五日,抵達臨川城。有左丘等人通報,沒有阻礙的直接進了王府,見到了安休林和徐舜華。
安休林眇了一目,身材也不高大,雖正當年,可看上去容色蒼老,尤其頭髮稀疏,戴進賢冠,還包着厚厚的介幘,仍舊遮掩不住那孤獨可憐的三五根毛髮。
說起禿頭,這是千年不絕的永恆難題。當初王莽篡漢,頭髮禿的無法見人,這才首創了冠帽之內加幘的習慣,時人戲稱“王莽禿、幘施屋”。要知道幘這種東西是卑賤之人專屬,王莽以帝王之尊,卻甘願戴到頭上會見朝臣,可想而知,脫髮引起的自卑和苦悶,連聖人也不能避免。
到了曹丕,還是飽受脫髮的煩惱,直到駕崩,還爲此鬱鬱寡歡。神奇的是,王莽篡西漢而禿,曹丕篡東漢而禿,故而又有了老劉家的詛咒迴盪於世:
篡漢必禿!
再到安氏,篡魏而立,結果還是避免不了禿頭的命運,或許這不是老劉家的詛咒,而是所有篡位不臣者的宿命!
徐佑沒有過多的關注安休林的頭髮問題,施禮拜見之後,將他在金陵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當然重點在於安休明弒父的無情和殘暴,以及宮變當夜帝京血流成河的慘狀,添油加醋,無異於人間地獄。
安休林臉色蒼白,走到門口,面朝金陵的方向跪下,黯然垂淚不語。徐佑站在他的身後,以神照萬物之術,可以感知安休林發自內心的痛苦和悲哀,那裡有對父親的眷戀,對兄長的哀鳴,對父子相殘的恐懼和驚慌,也有對前路未知的茫然無措。
安休林是個善良的人,徐佑依稀記得和何濡初見時,他說過的這句話。以何濡尖酸刻薄的心性,識遍人間醜惡的經歷,卻還是毫不吝嗇的給了安休林善良的評價。
不錯,安休林應該是個善良的人,可面對當前詭譎的局勢,善良,並不是最合適的品格!
然而,徐佑已別無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安休林搖晃了幾下身子,傷心欲絕,竟至昏了過去。徐舜華命人把他擡入內室,召大夫把了脈,並無大礙,然後斥退衆多宮女宦者,獨留徐佑和她二人獨處!
自剛纔見到徐舜華,她對徐佑的態度不冷不熱,遠沒有安休林來得親切,這會容色更冷,取了用來懸掛宮燈的竹竿,走到徐佑跟前,道:“跪下!”
徐佑撩起袍擺,屈膝下跪。
啪!
竹竿重重的擊打在背上。
徐舜華怒罵道:“我在臨川足足等了你六年,你到今日纔來,該不該打?”
徐佑垂首道:“弟弟來遲,願受阿姊責罰!”
啪!
又是一杆!
這下比剛纔輕了少許。
“徐氏全族屍骨無存,死不瞑目!你身爲嫡子,卻苟且偷生,認賊作父,該不該打?”
“枉爲人子,該打!”
啪!
“六年!六年!”
徐舜華繞着徐佑兜起圈子,鳳眸赤紅,淚落如雨,道:“兩千多個日夜,那些狗賊各個高居於位,安枕無憂,你又做了什麼?可曾殺一人,可曾食其肉,可曾飲其血?”
啪!
徐舜華摘掉了髮髻,露出光潔的頭頂,她原來戴的是髢,也就是假髻,道:“我一夜白頭,只有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你是男兒丈夫,”
啪!啪!
接連數十下,徐舜華狀若瘋癲,直到把竹竿打成兩段,頹然坐地,雙手死死扣住磚石的縫隙,指尖滲出血跡,伏地慟哭!
徐佑何嘗不知她這些年受到的煎熬和折磨,孃家盡誅,夫家爲仇敵,縱郎君不棄,又如何自處?報仇無門,泄恨無路,甚至連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對女子而言,活在人間,幾欲和地府等同,要不也不會這麼順從的由她發泄,若不然積鬱於心,怕是活不了幾年。
“阿姊!”
徐佑跪行過去,將徐舜華抱入懷中,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道:“現在我來了,一切都將結束,安子道、安休明、沈穆之還有孫冠,所有人都會付出代價,爲我徐氏滿門冤魂陪葬!”
徐舜華擡起頭,俏臉扭曲的可怕,道:“你保證?”
“我保證!”
徐佑和她額頭觸碰,眸光交映,盡在咫尺,道:“不出一年,我要復義興郡望,再立宗祠,以徐氏爲四姓,再爲華腴,再爲膏粱,生生世世,永沐尊崇!”
郡姓者,以中國士人差第閥閱爲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僕者曰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爲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爲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爲丙姓,吏部正員郎爲丁姓,所以有詩云: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
徐舜華微微閉目,神色安詳,低聲道:“你來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