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正事,寧玄古識趣的離開,將空間留給徐佑和秋分。一別五年,比約定的三年遲歸了近半的時光,思念壓抑在遙不可知的識海深處,平日裡不見蹤影,可真到了此刻,卻毫無聲息的洶涌而出。
秋分咬着脣,秋水盈盈,慢慢的溼潤了眼眶。徐佑笑着張開了雙臂,她的雙眸瞬間紅透,縱身撲了過來,緊緊的抱住徐佑,嗚咽道:“小郎,我以爲你不要我了……”
哪怕已不是當年的青澀,身心也都全面的長開,再加上這些年跟隨寧玄古修道煉心,甚至被那些師兄弟們敬重如傲霜賽雪的仙子,可面對徐佑時,她仍舊是那個自血海之中開始相依爲命的徐秋分。
“傻丫頭!”徐佑揉亂了她的髮髻,道:“你姓徐,是我的妹妹,一家人生同苦、死同歡,不離不棄,我就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不要你!”
秋分淚如雨下。
回到刺史府,秋分和清明見過,又是一番歡喜。徐佑介紹左丘司錦和宗羽給秋分認識,左丘司錦比秋分大上幾歲,經常行走江湖,精明幹練,和秋分原是兩類人,可也不知竟然十分投緣,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徐佑和朱智會於密室,問起匡廬山之事,道:“歷陵費氏敢不給四叔面子,可是在京城有所依仗?”(直接寫廬山可能有點不安全,以後改稱匡廬山。)
“費氏本不足慮,屈居歷陵一縣,中品士族而已。只是費氏家主費摶和南陽王安休鑠有點干係,每年都給南陽王府進貢大量絲絹,所以自視甚高,並不怎麼把我放在眼裡……”
經過朱智解釋,徐佑瞭解到費氏以經營絲絹生意爲主,從益州進貨賣到金陵,說白了這條發財的商路很多人虎視眈眈,因此輾轉找到南陽王做靠山,每年交點保護費,吃肉喝湯都在一個鍋裡,別人就算想掀桌子重新洗牌,也得多考慮考慮有沒有這個資格。
“南陽王好像是尚書令庾朓的乘龍快婿?這次金陵之變,庾朓畏死從逆,南陽王也被安休明提拔重用,那費摶水漲船高,不給四叔面子倒也不怪!”
徐佑頓了頓,道:“只是寧真人對我有大恩,他被孫冠逼迫離開峨眉,正是落難之時,我若視而不見,未免讓恩人寒心。再者,寧真人道法通神,也是我等日後對抗天師道的一大助力,四叔可否想個法子,讓費氏鬆口賣了匡廬山,錢不是問題……”
朱智笑道:“知道你身家豪富,可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費摶侍母極孝,早年他老母得病,受一堪輿師指點,唯有住到匡廬山才能延年益壽。費摶爲此不知求了南陽王多少次,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把匡廬山佔爲己有,廣修山墅,連宗祠都建到了峰巒疊翠的風水佳處,想以錢帛打動他,毫無可能!”
聽到費摶是爲了母親盡孝,徐佑猶豫了一會,道:“那就罷了,百善孝爲先,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好強人所難……”
朱智仰頭大笑,指着他道:“微之啊微之,你就是這幅菩薩心腸要不得!費摶謀取匡廬山,是爲了給家族門楣鎏金而已,其母住到匡廬山兩個月就病逝,關孝道何事?依我看費摶明知母親重病不愈,以此爲藉口求得南陽王向朝廷進言賜山,這等假仁假義的禽獸行徑,纔是真正的大不孝!”
說完又語帶嘲諷的道:“歷陵費氏大肆宣揚其以孝道治家,甚至連雞犬也同沐孝風,一雞一犬未至,其餘家畜盡皆不食,這般長幼有序,古今可曾聽聞?”
徐佑道:“沽名釣譽至此,可憐可笑!”
“沽名釣譽不算什麼,非聖賢無以避免。”朱智道:“我所慮者,若江州舉事,歷陵近在咫尺,費氏養着兵甲千餘,或成大患!”
徐佑心頭一凜,道:“四叔的意思?”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就算沒有寧真人求山受阻,我也準備暗中派人剷除費氏……”朱智順着手勢下劈,冷冷的道:“闔家老少,雞犬不留!”
朱智當年平定白賊之亂時,殺人太多,有傷天和,被百姓稱爲人屠。徐佑和他接觸多次,感覺並不深,直到此刻殺機畢露,方驚覺人屠的雅號名不虛傳。
徐佑心裡不忍,然而亂世容不得慈悲,道:“四叔算無遺策,必能妥善處置,我明日啓程,在江陵敬候佳音!”
離開密室,徐佑再去拜會寧玄古,兩人說起金陵發生的事,寧玄古嘆道:“金陵一戰,竺道融身死,小宗師死傷二十多人,江東武道凋零過半,百年養氣,毀於旦夕,實爲大不幸。若我所料不差,此消彼長,北朝武道中人必會蠢蠢欲動,高手再來南朝,將如履平地,不可不防!”
“草木榮枯,自有定數,寧師不要太悲觀。”說實話,徐佑對別人死了多少宗師並不太在意,僅僅明玉山的勢力範圍,包括他在內就有三個小宗師,方斯年眼看就是下一個,秋分或許會是下下一個。別人死的越多,對他越有利,至於北朝的威脅,武者只是附帶,得天下在政清民富、國盛兵強,武者可以影響局部戰局,卻無法影響南北大勢,真要是魏國派一羣小宗師過江,就能把楚國搞的無力應對,這樣的國家滅了也就滅了,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最主要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一輩的宗師們凋零了,還有新一代的宗師們接替,以楚國的江河之廣,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寧玄古望着徐佑,釋然道:“是,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輕時的孫冠,有你們這樣的天縱之才,武道不絕!”
徐佑忍了忍,沒有和寧玄古說朱智準備滅了費氏滿門,只是避重就輕的道:“我和朱四叔說好了,由他出面斡旋,請費氏讓出匡廬山。寧師這幾日待在潯陽,等事成之後,再往匡廬山一行!”
“好!”寧玄古清矍的臉龐露出幾分喜色,道:“此番全仰賴微之幫忙,朱刺史很不好相與,若非你和他投緣,怕是再耗上數年也難以如願!”
徐佑微微苦笑,朱智滅費氏,主要目的還是爲了確保後方安穩,另外也要藉此震懾江州其他士族乖乖聽話。但明知如此,你能不受他的人情嗎?畢竟滅了費氏,匡廬山終歸交到了寧玄古手裡,加上這份恩情沾染了無數條人命,更顯得比山還厚,比海還深。
這就是江左諸葛,讓你明知是個坑,還跳的心甘情願,跳的感恩戴德!
翌日天光未亮,徐佑和朱智、寧玄古等辭別,秋分留在潯陽,沒有跟着他前往江陵。一來寧玄古立山門需要弟子協助,二來江陵兇險未知,帶着秋分不**全。
秋分站在長江邊,沒有哭泣,目送徐佑的座舟遠去,長髮翻飛,裙裾飄揚,彷彿深秋楓葉落時那風起的蒼涼和落寞,讓人憐惜不已。
寧玄古目光裡透着慈愛,笑道:“等此間事了,我親送你回吳縣,到時比翼齊飛,有你歡喜的時候……”
秋分微微搖頭,道:“比翼齊飛?那是小郎喜歡的女子纔有的福分,我只是他的小丫頭,我也願意一生一世都做他的小丫頭,這就夠了!”
寧玄古嘆道:“癡兒!”
“師尊,小郎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微之吉人天相,自會逢凶化吉,我爲他推過命,貴不可言,絕非早夭之相,你大可放心!”
……
師徒兩個說話的時候,徐佑、清明、左丘司錦、宗羽四人沿着長江逆流而上,徐佑立在船頭,凝眉不語。清明低聲問道:“郎君可是在想秋分?”
“不,我在想孫冠!”
“嗯?”
“若要殺他,現在是最佳時機!錯過了這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後面的左丘司錦和宗羽齊齊側目,他們知道徐佑和天師道勢不兩立,但從來沒人想過竟然真的有人敢向孫冠復仇,這不是勇氣可以解釋的,要麼不怕死,要麼腦子有問題!
譬如一人碾死了一隻螞蟻,他不會把螞蟻放在心上,螞蟻也不會興起向人復仇的念頭,哪怕徐佑這隻螞蟻現在個頭大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孫冠幾十年不敗的大宗師威名,想要殺他,真是比登天還難。
清明思考了一會,道:“孫冠先後被竺道融和大天主所傷,鶴堂和鹿堂的高手又死傷慘重,白長絕滯留京師未回,若能召集足夠的人手,潛入鶴鳴山刺殺他至少有三成的機率。”
宗羽的後背默默的流汗,你們還真在認真思考怎麼刺殺孫冠呢?原來不是說着玩啊?他一時不知道該說徐佑和清明不自量力,還是爲他們的膽大包天折服。
徐佑深邃不見底的眼睛倒映着江水粼粼,乍看去透着讓人心驚膽戰的妖異,不知過了多久,道:“可惜!”
若殺孫冠,安休明、蕭勳奇、六天和徐佑以及諸姓門閥等積怨頗深的各方甚至可以通過某種途徑暫時放下芥蒂,聯手對付孫冠一人。只可惜當務之急,不是殺孫冠,而是攻下金陵城!
皇帝的寶座,永遠比天師宮裡的道座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