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濡幾人依據《尉繚子?兵令》、蕭何《九章律》以及前魏的《軍中令》和楚國的《擅興律》等前後綿延千年的各種軍法,以他們的認知和理解,重新制定了翠羽營軍令,共包括十七斬三十六條。
雖然經過了大幅度的精簡,去蕪存菁,可操作性和威懾力並存,卻依舊顯得繁瑣和教條主義。徐佑皺着眉頭翻看着,沒有說話,王士弼和魯伯之對視一眼,都摸不透徐佑的心思。
王士弼扭頭看向何濡,見他悠哉悠哉的躺在靠枕上捉蝨子,知道這位謀主孤高桀驁,這時指望不上,只好試探着問道:“郎君可是覺得不妥麼?”
徐佑將新章程扔到旁邊,笑道:“你們覺得呢?”
這話問的,我們草擬的章程,肯定覺得妥當無比才呈上來的啊。不過回話當然不能這麼回,魯伯之道:“斬刑十去其三,鞭刑和杖刑也分級而定,比起之前可謂寬仁了許多。若是郎君還要減免,我怕失於威懾,容易引起衆兵卒驕縱之心。假以時日,或會生變!”
“嚴刑峻法,從來不是約束部曲的上策!”徐佑道:“伯之你精研史書,古今多少兵變因之而起?可見單靠斬殺和鞭撻逞威,並不足以確保人心安穩如磐石。至於你擔憂的威懾不足,我準備變革當前的軍法舊制,不再單設軍正官,更不許軍主以下的各級主官掌控生殺懲戒賞罰之權,而另外成立監察司……”
軍正是漢朝設立的專門負責行軍法的武官,魏楚承漢制,所以也有軍正來審覈軍紀,賞功罰過。但由於各種原因,大多時候,真正掌控軍法的還是各級軍事主官。
魯伯之赫然變色,猛地上前一步,王士弼拉他沒有拉住,吐沫星子直接噴到了徐佑臉上,道:“郎君萬萬不可!”
“哦?”徐佑擦了把臉,笑着擺擺手,道:“坐,坐,這不是商議嗎?不必着急,先說說你的想法。”
魯伯之驚覺失態,忙穩住身子,道:“郎君,魏有內外侯官,楚有司隸府,涼和柔然亦有諜報,然而涼國小打小鬧,柔然不成氣候,這兩家暫且撇開不論。只看內外侯官和司隸府,白鷺和鷹犬都能直承上意,行事百無禁忌,監察百僚,任意殺戮,自貴戚以下,乃至街頭小民,皆惶惶不可安,誰也不知道何時就被捉拿而去,死在無人知曉的秘牢之內。這樣的諜報組織,若設於軍中,分明對將士不信任,又怎麼能讓將士用命?故而大楚立國以來,只在戰時偶爾指派監軍,司隸府之權焰,尚不敢光明正大的進駐諸軍營地之內。若郎君欲效仿司隸府,以我之見,那還不如嚴刑峻法……”
徐佑不置可否,望着王士弼,道:“你覺得呢?”
王士弼綠豆的眼眸轉了轉,道:“郎君此議絕非心血來潮,伯之太急躁了些,監察司應該和內外侯官、司隸府等不同……”
何濡捉夠了蝨子,伸個懶腰,眯着眼睛道:“七郎別賣關子了,監察司到底是什麼東西?”
監察司不是東西,可以說是自秦漢初步成立監軍制度以來,華族大地上從沒有出現過的一種特殊的監軍制度。何爲制度呢?易雲:天地節,而四時成。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王者以制度爲節,使用之有道,役之有時,所以規而有制,行而有度。
軍隊是暴力機器,朝廷握在手裡,則四海安寧;軍閥握在手裡,則稱霸一方;一家一姓握在手裡,那就是立足百年望族的底氣。然而軍隊又是一把雙刃劍,控制不當,不僅傷人,還會傷己。因此歷朝歷代都有監軍制,形形**,可萬變不離其宗,大概分爲兩種:一是文官監軍,比如當初的白賊之亂,出任監軍御史的王純就是文臣,還有一種是宦官監軍,這個比較常見,就不贅述了。
這兩種監軍制度優點和缺點都像不穿裙子的美女那麼的直白,文官和武將向來水火不容,以文監武,容易用外行統率內行,導致上下離心,功敗垂成;而內宦那更是不用提了,缺根的奴才,宮中被壓抑的久了,一旦放出來無不作威作福,性情又和正常人大不相同,且軍務多是充滿陽剛和殺氣的,連氣場都不合,如何統軍監軍?
至於某些朝代以文官和宦者領兵打仗弄出名堂的,放在龐大的監軍數字裡屬於極少數的概率,從數理統計的角度不太具有參考價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究其根本,監軍制度從誕生之日起,就飽含着對軍隊懷疑一切的目光,是人主對領軍將領的權力鉗制和遙控指揮,是和軍隊制度完全對立的兩種不同制度的生硬融合,所以註定弊大於利,要被歷史淘汰出局。
徐佑想做的,是讓監軍徹底融入軍隊!
“監察司區別於之前所有監軍的一點,那就是監察司屬於軍中內部的編制,監軍司的人首先要是驍勇的軍人,臨戰之時要無畏,危急之時要效死,而不是拿着監軍之權,作威作福,凌駕於兵卒和主官之上的存在。除此之外,他們又比普通軍人多出了監視刑賞,奏察違謬的職責,並承擔起教化軍法、考覈戰功等諸多原本屬於主官們的各項事務。”
“譬如這次即將頒佈的新軍法,會由監察司教導兵卒們知曉,領會並瞭然於胸,然後交給各級主官進行嚴格的訓練。若有違犯者,主官無權進行任何處罰,而必須由監察司依照軍法條例進行初步評估後,做出處罰意見,呈給上一級的監察司審批和複議,然後纔可以動用軍法。再譬如戰後關於有功人員的升遷和選拔,由各級主官提出舉薦的名單,再由對應的各級監察司負責調查覈實,同樣需要呈給上一級審批和複議,只有監察司通過的人選,才能真正得到提拔和重用,但監察司沒有提名權,主官不提名的人,監察司絕不能越俎代庖。”
“另外,無論平時和戰時,監察司都無權干涉主官的指揮,對所有命令只能服從和執行,如有疑慮,可以事後向主官進行問詢,並上報等候裁決。”
“各級主官的護衛親兵都由監察司的人擔任,只要主官不謀逆,不違命,他們就要以性命保護主官不受傷害,一息尚存,奮戰不休,就算死,也要全部死在主官的前頭。”
“監察司不僅要對功過是非明察秋毫,還要接受兵卒們對主官的各種訴狀,安撫他們的情緒,解決他們的麻煩,想方設法鼓舞士氣,真正做到袍澤之情,大於天地!”
…………
“而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監察司的觸角直接深入到什這一級,每什設一什監,每屯設一屯監,每五百人設一都監,每千人設一監正,每一軍設一監軍,而主掌監察司的人爲監軍使!監察司融入軍中,又獨立運作,自下而上,只對自己的上司負責。”
何濡眼睛猛然亮了起來,道:“中書,門下、尚書?分權制麼?好,甚好!”他興奮的擊掌道:“這樣一來,沒有任何一個將領可以養兵自重,別說謀反,營門未出,就被監察司拿下問罪。而監察司無法插手軍中指揮和升遷提名,自然也沒辦法掣肘軍務,貽誤戰機。最妙的是,監察司設在什伍之中,層層疊疊,無有窮盡,領軍者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通過架空或賄賂監軍來矇蔽上聽,自行其是。七郎果真乃天人,這樣的手段,我看連號稱楚國軍神的沈度都要甘拜下風!”
無視何濡的馬屁轟鳴,徐佑沉聲道:“不是簡單的分權,三省是爲了分宰相權柄,固帝王之位。可監察司建立的本意,只是爲了防止各級主官手握麾下兵卒賞罰升遷之利刃,行奴役**之惡事,勾連結社,沆瀣一氣,貪瀆婪墨,這樣的軍隊,只有皮,沒有骨,只有虛假的強大,沒有摧不毀的軍魂!”
魯伯之奇道:“軍魂?”
“對,軍魂!萬物生而有魂,軍隊也是如此,我希望翠羽營的軍魂是奮勇、無畏、自信、愛民。如果真的鍛出這樣的軍魂,就可以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一擋百,以王道勝霸道,那將是比安師愈的南都軍更加強大無數倍的雄軍,足可和鬼方軍、和西涼大馬、和百保鮮卑一較高下。”
徐佑的話充滿了煽動性,道:“唯有新設監察司,將古往今來軍隊裡的弊政一掃而空,然後讓每個兵卒的獎罰公正,讓每級主官的升遷公平,讓生者有光耀,讓死者有尊榮,養善戰之氣,育勇決之心,鑄不屈之骨,鍛常勝之魂!”
在座的腦海裡浮現徐佑描繪的場面,無不感覺熱血沸騰,連最反對的魯伯之都瞬間被徐佑說服,忍不住道:“真能如此,那可是千年未有之變革……”
王士弼道:“若要實現郎君的偉略,監軍使的人選至關重要,不知郎君可有屬意之人?”
徐佑笑道:“正是你,王士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