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程失守,餘下的兩縣皆開城投降,於是不出八日,徐佑率軍佔領吳興全郡。沈穆之雖然未雨綢繆,將大半家資運往金陵,可畢竟百年豪族,家大業大,留給徐佑的足足有三千多萬錢、米八萬石、布帛千匹、五十匹好馬以及甲、箭、槍無數。
從元沐蘭那敲詐來兩千萬錢,吳興搜刮了三千萬錢,足夠翠羽軍近期的各種軍餉和賞金的開支。八萬石米,按照一士兵每日兩升米計算,一個月一萬人的軍隊消耗六千石米,可以供一年之用。解決了錢糧,最讓徐佑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做工和質量都不怎麼地的兵甲器械,而是五十匹產自北魏鹿苑馬場的優良戰馬。
整個楚國的騎兵數量不超過五千,可這已經比另一個時空的南朝四國加起來的騎兵數量更多了。中軍有兩千五百人,外軍只有青州的一千人,荊州的五百人和梁州的一千人,除此之外,其他各州都沒有成建制和形成戰鬥力的騎兵。
可想而知,這五十匹戰馬是何等的寶貴?
萬丈高平地起,事情總得一步步做,徐佑組建虎耳都,抽調騎術精湛的焦孟爲都主,挑軍中善射、有臂力和驍勇者作爲虎耳都的成員,翠羽軍終於有了騎兵的雛形。不要以爲五十人不值一提,東西魏的沙苑之戰,西魏李弼率六十鐵騎橫衝直撞,攔腰截斷高歡率領的二十萬大軍,直接造成了戰局的潰敗。
兵不在多,適當的時機,適當的戰場,會帶來超乎兵力本身的可怕力量!
離開吳興郡,晝夜不停,三日後抵達義興郡。所謂近鄉情怯,徐佑勒馬遙望着義興縣城,久久沒有做聲。衆將面面相覷,何濡好像奉命辦差去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驚擾徐佑,最後還是左彣湊到近處,低聲道:“軍主,我們只能在義興停留一夜,否則無法按照約定的時間和大將軍他們回合……”
“傳令下去,今夜在城外安營修整,明日辰時開拔!”徐佑狠狠夾了夾馬腹,煙塵飛起,疾馳而去。
清明和蒼處帶着百餘名近衛隨後跟上,義興太守顧齊早率了衆僚佐等候在城門,他是顧允的族叔,在顧允當了揚州刺史之後,奏請朝廷任命顧齊出仕義興,這也是爲徐佑日後回鄉而未雨綢繆。
徐佑應酬了兩句,等入了城,顧齊很有眼力勁的悄然退去,任由徐佑前往坐落在縣城北邊的徐氏被焚燬的故宅。
雁留湖還是那麼一抹碧綠的澄澈,成羣的大雁結伴遊徜穿梭,彷彿天地間有妙手在翡翠玉石之上描述着關於人生和歲月的詩句。
徐佑蹲下身,手沒入湖中,清涼仍如孩提時,塵封的記憶紛至沓來——這是他的家,承載了徐氏所有尊嚴和榮耀的郡望!
“你們留下!”
徐佑吩咐了一句,身影漸漸消失在山中那片廢墟之內。蒼處擔心的道:“郞主不會有危險吧?”
清明沒有答話,突然消失在原地。蒼處嚇了一跳,左右查看,明知道清明應該距離他不遠,可就是發現不了他的蹤跡,無奈的抓了抓頭髮,嘀咕道:“俺們徐家人什麼時候也能出一個小宗師呢?”
徐佑沿着山路盤旋而上,一草一木,無不觸動着或歡喜或悲傷的過往,終於來到了倒塌半截的大門前,他整了整衣冠,緩緩跪地叩首,再擡頭時,已經淚流滿面。
在滿目瘡痍的宅院裡徘徊良久,徐佑行至後山,山腳下原是一個千人坑,沈氏屠滅徐氏滿門後隨便挖了個坑把所有屍體扔了進去。直到安子道身死,顧齊牧守義興,這才重新挖出來安葬。
不過,由於時間太久,已經分不清誰是誰,更找不到完整的軀體,無法各自安葬,只能在原址上修了一座巨大的墳塋,立了墓碑,沒有銘文。這是顧齊的聰明處,徐氏的功過是非,他小小的太守,妄議不得,還是交給徐佑處理爲上。
徐佑的指尖輕輕撫摸着墓碑,這座墳塋裡的堆堆白骨,見證了門閥興衰路上的血流成河。廣廈華屋,盡成黃花,百年盛族,轉瞬分崩,就算再立宗祠又如何?死去的已經死去,活着的也未必久長,把握當下,纔是真正要做的事!
“閒家睦族,厥有古風。生死不棄,猶共一塋……風蕭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敗,殞後皆空……淚灑泰嶽,痛斷肝腸,長河悲咽,青山蓋雪……來兮精魄,歸兮魂靈,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不肖子徐佑立於孟秋。”
他運指如飛,石屑紛紛落下,力道深透,如龍蚪騰霄,憂悲愉佚,有動於心。或斂束而相抱,或婆娑而四垂,或攢翥而整齊,或上下而參差,或陰嶺而高舉,或落擇而自披,不知不覺中,寫就了後來名聲大噪的《共塋碑文》。
忽有所感,轉過頭去,看到山嵐之中走來一個白衣少女,揹負長劍,腰束素帶,青絲搖曳多姿,竟是秋分。
她盈盈跪在徐佑身旁,重重的磕了九個頭,然後仰頭望着,雙眸通紅,道:“小郎,我們回來了!”
徐佑張開雙臂,攬她入懷,輕聲道:“是啊,七年了……義興,我們終於回來了!”
秋分的突然迴歸讓左彣和清明都好一陣歡喜,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清明甚至打趣了秋分一句,說她容貌越發的清麗,武功也有精進,更難得的是褪去了往昔的青澀,變得自信和大方了些。秋分問起方斯年,得知她留在明玉山保護張、詹二人,並且來到了五品的山門外,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小宗師,也由衷的爲她感到高興。
翌日辰時,大軍離開義興郡,很快進入晉陵郡的地盤,袁氏全族閉門不出,只有袁階身爲太守,於晉陵城外率衆出迎。
王士弼對徐佑嘆道:“袁氏尚清虛,可眼見着天下將變,還龜縮一隅,秉承中立,日後又該怎麼討新主歡心?”
“之前大將軍開霸府時袁氏不也派人出席了嗎?就算中立,也是偏向義軍多一點。”徐佑笑道:“我看主要還是因爲袁燦在金陵坐着吏部尚書的寶座,袁氏是儒宗,臉皮太薄,拉不下顏面來和我們太親近。”
說話間來到袁階跟前,徐佑下馬作揖,道:“袁公!”
袁階滿面笑容,屈身道:“徵北將軍彈指間平定吳興,功績已有小兒傳唱,真是可喜可賀!”
論品級,徐佑已在他之上,只不過徐佑的徵北將軍目前還算不得名正言順,至少金陵那邊是絕對不會承認的,和袁階授之於先帝的正四品的左軍將軍相比,堪堪持平。
“不敢!”徐佑趕忙扶起袁階,誠摯的道:“袁公面前,我還是多年前那個離開義興、無所歸處的徐家七郎!”
袁階老懷大慰,趁勢站起,道:“七郎非池中物,能有今日我並不驚訝,驚訝的是翠羽軍秋毫無犯,軍紀嚴明遠勝中軍,由此可見,金陵易主,只在朝夕了!”
在晉陵補充了軍資所需,然後於七月二十七日抵達長江邊,和乘舟連克兩岸六座重鎮的安休林回合。至此,京口以東,古運河以南,再無任何忠於金陵的勢力存在。
時間退回顏婉檄文發佈之日,安休遠在太極殿中幾乎砸了御案上的所有東西,破口大罵不停,又命人召來顏婉的父親太常顏延入殿,將檄文摔倒他的臉上,冷冷道:“你可知何人所作?”
顏延從容讀完檄文,道:“這是臣那逆子顏婉所作!”
安休遠臉色陰沉,道:“你怎麼知曉的?是不是和那無父無君的畜狗暗中有聯絡?”
“逆子的筆意向來如此,臣不容不識得,確沒有暗中聯絡。”
這話安休遠還是信得過的,司隸府又不是吃乾飯,顏延全家早就被監控起來,並沒有查到他和荊州有往來的證據。
“哼,顏婉和我何仇何怨?竟挖空心思,編造那些撲風捉影之事來萬般詆譭於我?”
顏延坦然道:“逆子無道,連臣這老父的性命都尚且不顧,哪裡還顧得陛下的名聲?”
安休遠怒氣稍解,或許覺得同病相憐的緣故,也沒有難爲顏延,令其居家反省。另遣司隸府把顏婉留在金陵的一個兒子抓進黃沙獄,一同入獄的還有那些跟從安休若造反的人的家眷子女,準備盡滅其族。
竟陵王安子尚雖然不大中用,可也知道誰是真正的亂臣賊子,有心結納江夏王,故意勸道:“別人既然決心造反,哪裡還顧得上家人?若將他家室誅滅,令其心生絕望,說不定更增敵人的氣焰。可若是寬待他們的家人,那些被脅從的、內心並不願意跟隨安休若的人,卻反而爲陛下所用,等兩軍對峙之時,就是決定勝負的奇兵!”
安休遠深以爲然,因此饒了這些家眷的性命,只幽禁了事。但思來想去,朝廷舊臣都不能信任,唯有東宮的人和蕭氏、沈氏可以委以重任。於是讓沈穆之掌兵符,以衛田之爲謀主,厚賞蕭玉樹、沈慶、曹淑、殷素、任建、陳述等將領,準備和荊州軍決戰。
等到揚州起兵,安休林和荊州遙相呼應,安休明開始憂懼不安。蕭玉樹諫言道:“荊州軍遠道而來,水軍船小且不夠堅銳,可由陛下親率中軍水師迎流而上,等滅了安休若,再挾大勝之威回頭擊敗安休林,則大事可定!”
安休明猶豫不決,他自恃武勇,倒不是怕領兵出戰,而是不放心把後背交給別人。沈穆之瞧出端倪,退而求其次,道:“蕭領軍所言甚是,但略微弄險,依我之見,不如擇一善戰之將,駐紮梁山州,鐵鎖橫江,陳艦以待,等他師老舟疲,再攻而殲之。”
要說兩人都是知兵的人,提出的建議極具可行性。袁燦見勢不妙,勸說安休明養精蓄銳,不宜分兵遠出,若是戰事不諧,被荊州各個擊破,損兵折將是小,恐挫了中軍銳氣,連金陵都守不住。
蕭玉樹斥道:“侍中不通軍務,想那江夏王年不過三十,卻能做出這樣的大事,心胸氣魄,絕不可小覷。其麾下檀孝祖、薛玄莫、澹臺鬥星等皆是名將。現在京城裡人心未離,尚可一戰,若龜縮不出,怎麼能夠久持?”
尚書令庾朓道:“你也說檀孝祖等是名將,那更不可分兵!中軍雖數十萬衆,然可爲我們效死的不過數萬,離京往梁山州,無堅城據守,荊州軍又是佔着上流地利,誰勝誰負,委實難料。”
雙方爭執不下,安休明聽的煩悶,宣佈退朝,容後再議,自去後宮尋魚道真,說了各人的建議,魚道真莞爾,道:“蕭玉樹其心可誅,攛掇主上出城,定是準備讓蕭勳奇坐鎮京城。可主上你不想想,蕭勳奇能賣了先帝一次,也能賣主上第二次,他靠不住,蕭氏也靠不住。沈穆之倒是忠心,可太蠢了些,梁山州孤懸長江,二水中分,一旦被荊州軍圍困,那是必死之局。還不如吩咐陳述牢牢的守住石頭城,主上立於朱雀門就能督戰,既保京城無恙,也能源源不斷的往石頭派出援兵。此萬全之計!”
安休明大喜,抱住魚道真狠狠的咬了上去,道:“神師!”一番互舔之後,安休明又道:“那揚州軍該如何應對?”
魚道真輕嗤道:“揚州軍烏合之衆,不值一提!請主上敕令任建務必堅守京口,再命衡陽王率徐州兵南下據廣陵,一北一南,將揚州軍阻隔在嘉子洲、貴洲和蒜山之間,成蟹鉗並舉之勢,吞而滅之!”
安休明心悅誠服,道:“昔日諸葛亮隆中對,三分天下歸劉,今夜有神師建康宮獻計,江東半壁歸朕,有你輔佐,真乃天命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