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
徐佑確實遇到點小麻煩,他被刺殺了,之所以說小麻煩,是因爲刺殺者和刺殺過程有點……有點像是過家家。
長安分東西市,店鋪毗連,商賈雲集,不過也有區別,東市是酒肆、青樓、賭坊、珠玉、錦緞等奢侈品和大宗買賣交易市場,西市則多是肉鋪、食肆、腳店、牙行、藥鋪、衣燭、凶肆等滿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場所。東西二市,幾乎滿足了大多數人的一生,後世“買東西”的說法,就起源於此。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徐佑視察西市,就是要藉此地看看長安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否恢復如初,若是沒有,受兵災的影響又有多大,然後現場辦公,循因施策,發現問題,儘快解決。
穩定,壓倒一切!
沒有興師動衆,沒有全套儀仗,只帶了寥寥數十人,接連轉了七八道街,徐佑不按市令的事先安排,隨機選擇店鋪進入,直接和老百姓對話,得知他們內心真正的恐懼和不安,以及最需要的幫助和扶持。每每發現問題,就交給身後諸曹的負責人去和六部對接處理,簡單的當場給予答覆,複雜的承諾日期,及時反饋,大將軍府也會派人來回訪等等。
“大將軍,這等瑣碎的雜務,交給有司處理就是,何必親力親爲?”問話的是原涼國戶部的一個侍郎,賠着笑想要拍徐佑的馬屁來表忠心。
徐佑笑道:“庾騰,你說說看,我爲何來西市?”
“管子曰:市者,可以知治亂,可以知多寡。長安市是不是安定,糧貨是不是充足,都可以通過西市得出初步的判斷。”
徐佑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庾騰老成持重,看問題直至核心,道:“你們不要小看了市,更不要低看貨殖帶來的裨益,更不要把商賈視作賤役末流,關中土地肥沃,可也養不了太多人,養不了太多兵,將來要想成爲朝廷的鼎足,尚需在貨殖上做文章!”
庾騰若有所思,似乎從徐佑這番話裡捕捉到了朝廷未來五到十年的對待關中的政策方向。同樣,身後的隨從隊伍裡有大把的聰明人,心裡各自泛着思緒,把徐佑話裡的每個字都掰開嚼碎了去分析,生怕錯失了重要的線索。現在是改朝換代的時候,巨大的風險伴隨着巨大的利益,可只要走對了這步,至少能夠給家族帶來一二十年的興盛,這樣的誘惑,沒人抵抗得了。
官員們注重的是徐佑行爲背後的深意,而這種現場辦公的風格獨樹一幟,從來無人見過,所以引起了百姓們極大的好奇。先是小心翼翼的圍堵在遠處偷看,後來見徐佑的親衛並不趕人,對某些擁擠太厲害的百姓也都很客氣的先行軍禮,再進行適當的阻止。除了那個看上去凶神惡煞的五溪蠻蒼處,其他一個個身材挺拔,精神抖擻,穿着大將軍親衛特有的制式戎服,緊抿的脣,錚亮的眼,堅毅又高高揚起的驕傲的臉,乾淨利落,賞心悅目,跟平時見到的那些兵痞子們全然不同。無論是精氣神,還是給人的觀感都無比的震撼。這樣他們的膽子倒是大了起來,走的更近些,也跟的更久,緊張又八卦的臉,興奮又忐忑的眼,時不時的互望,然後對徐佑發出各種小聲的議論。
“這就是大將軍?”
“肯定的,衣裳簡樸了些,可你瞧瞧,還有比他這氣勢更像大將軍的嗎?”
“畫里人似的…………”
“咱長安可沒有這樣的人物,果然是江東多俊秀……”
“大涼國也不差,至少長的雄壯……”
“噓,現在不能說大涼了,咱們都是楚人……”
正這時,突然聽到有婦人焦急的壓抑着嗓子的喊聲:“翠奴,別跑,別亂跑……”一個小女孩咯咯笑着從人羣裡飛快的鑽了出來,跑進親衛隊的防禦範圍內,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人的腿上。
小女孩懵懵的站着,旁邊的人都嚇傻了,衝撞大將軍的儀仗是什麼罪,大家都很清楚,女孩的母親更是臉色發白,嘴脣顫抖,想要衝過去救女兒,被好心人死死的拉住了手,折一個夠可憐了,別母女倆都摺進去。
那親衛卻沒有像百姓們想的那樣把小女孩抓起來,而是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頭,笑道:“別怕!”然後拉着她的手,交給了悲痛欲絕的母親,啪的雙腳立正,行了個軍禮,道:“人多,照看好孩子!”
衆人徹底驚呆了,活在亂世,誰見過這樣的兵?那婦人緊緊抱住孩子,目睹親衛歸隊的背影,感動和後怕交織,嗚咽着哭了起來。
“老弟,我早說了,大將軍的部曲秋毫無犯,入長安後連民宅都沒進過,你還不信?”
“哎呀,都怪我,自楚軍入城,關在家裡幾天沒出過門,怎麼會想到世間會有這樣的軍隊?”
“要是天底下的兵都這個樣子,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誰說不是呢?”
……
徐佑走在前面,並沒有注意到身後這個小插曲,鼻子裡聞到濃郁的香味,停下腳步,擡頭看到飄搖的旗簾子,黑底赤字,寫着劉家食肆。
這叫市招,古代樸素的廣告表現形式,徐佑走了進去,道:“掌櫃的,最近生意好嗎?”
掌櫃是個老頭,原西涼綏州上郡人,早年來長安謀生,帶着老婆和兒子兒媳撐起了這家店,在西市小有名氣。
“還……還好,”老劉頭有些緊張,道:“貴人可是要用膳?”
他常年混跡西市,不是沒見過世面,眼光毒辣,見徐佑穿的粗布青袍,可氣勢非常人所及,再看後面烏壓壓的隨從,連平日見到得使勁巴結的市令也離得遠遠的,根本沒資格湊到這人的近前,哪還不知來了惹不起的貴人
“你這都有什麼好吃的?”
“小店主要做的是瓠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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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正好,走得乏累,來一碗嚐嚐。”
瓠羹就是湯麪,搭配各種澆頭,比如只要肥肉的膘澆、只要瘦肉的精澆,只配菜蔬的造齏,熱面、冷麪、細面、面片等等。到了後世,宋代的吳氏寫的菜譜《吳氏中饋錄》裡記載,一碗普通的瓠羹面,澆頭已相當豐盛,大概包括芝麻醬、杏仁醬、鹹筍乾、醬瓜、糟茄、姜、醃韭菜、黃瓜絲和煎肉等十幾種,可想而知那些精雕細琢的面又該如何的美味可口。
劉家的面出自綏州民間做法,沒江南吳氏那麼的細膩,用羊肉帶骨剁成大塊,加入草果爲佐料,熬一大鍋高湯,再撈出羊肉切片,取瓠瓜挖瓤削皮,也切片,同羊肉、細麪條下鍋爆炒,加姜、蔥、鹽、醋,起鍋添入肉湯。
這簡直就是後世著名的綏德羊肉面的前身,徐佑聞着撲鼻而來的香味讚不絕口,剛要吃卻被清明攔住。雖說剛纔老劉頭做飯時有兩名親衛全程監督,可爲了以防萬一,清明還要重新驗過才能放心。
徐佑其實覺得不必這般小題大做,但清明堅持,他也沒辦法。等清明輕車熟路的搞定,對他點了點頭,這纔拿起筷子,笑道:“掌櫃的,涼了不會影響這碗瓠羹的味道吧?”
老劉頭咧着嘴道:“貴人聽過關中有句俗口嗎?”
“哦?還有說道?”徐佑招了招手,道:“近前來,坐!”
清明等都散到旁邊,老劉頭走到距離徐佑兩三步的距離,佝僂着身子,道:“貴人當面,小人哪裡敢坐?”
徐佑也不勉強,笑道:“什麼俗口,說來聽聽!”
“關中有四寶,銀州的婆姨,綏州的漢,積粟縣的金麥,折家坪的面。這說的折家坪就是小人的鄉里,祖祖輩輩靠這碗麪討生活,熱吃是天上龍肉香,涼吃是地上驢肉香,貴人大可放心。”
徐佑大笑,道:“有趣!有趣!”
剛準備動筷,老劉頭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什麼,徐佑奇道:“怎麼?”
“貴人第一次吃,小店的澆頭藏在腹中,得這樣攪拌攪拌……”老劉頭賠着笑,道:“要不我來幫貴人調好?”
徐佑放下筷子,笑道:“那有勞了!”
老劉頭又走兩步,和徐佑幾乎肩挨着肩,他彎着腰,態度恭謹之極,右手去拿筷子,左手突然從衣服裡拔出一把剔骨刀,對着徐佑的心口狠狠刺了過去。
徐佑面不改色,兩指輕捏,夾住了刀尖,不見如何用力,老劉頭踉蹌退後,滾到了地上,渾身脫水般無力,直愣愣的躺着,神色卻如釋重負。
錚錚!
寒光四閃,宿鐵刀出鞘,八名親衛如狼似虎,把店裡的其他人全部控制住,包括老劉頭的老婆子和兒子兒媳。清明同時出現在老劉頭身邊,屈指封死他全身經脈,心裡有點惱火:這個店家沒有半點修爲,要不然也不可能讓他接近徐佑咫尺之內,可沒想到偏偏就是他出了問題。
蒼處揮了揮手,二十名親衛成扇形散開,把食肆外面的入口守住,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發生的狀況,還當徐佑正在吃飯,倒是興致勃勃的等着,沒有發生騷亂。
隨從的官員們大都驚得面無人色,市令更是雙腿發軟,差點萎靡於地,庾騰面沉如水,打量着老劉頭,眉心皺起,有些想不明白,以老劉頭的身手,殺豬可以,殺人卻差得遠呢,爲何明知必死,還要冒險行刺?
“清明,不要對掌櫃的無禮,請他過來坐!”
徐佑已過了喜怒形於色的年紀,拿起筷子,吃了口面,折家坪的面果然名不虛傳,油而不膩,香嫩滑潤,接連吃了幾大口,這才望着老劉頭,笑問道:“掌櫃欲殺我,可是想爲姚吉報仇?”
老劉頭坐在對面,臉上的慌張慢慢平復,可手還在不受控制的顫抖,道:“姚吉昏庸無道,老百姓都巴不得他早死,小人犯不着爲他來刺殺大將軍。”
“原來你知道我的身份!”徐佑又吃了面,道:“剛纔滿口的貴人叫着,倒是把我也瞞過去了!”
“大將軍攻克長安,騎馬入城時,小人也在夾道的人羣裡望着,有幸見過大將軍的容貌。”
“既然不是因爲姚吉,莫非是楚軍滋擾百姓過甚,你鋌而走險,要爲民除害?”
“小人虛活半百,從未見過楚軍這樣的仁義之師,”
“那,”徐佑端着碗,喝了一大口湯,肚腹間熱騰騰的,那舒爽真是來個神仙都不換,道:“掌櫃和我有私仇?”
老劉頭道:“我生於西北,大將軍長於東南,身份地位更是差的天上地下,不配和大將軍結仇。”
“那就怪了,掌櫃的莫不是怕我吃飯不給錢?所以先捅幾刀出氣?”
“大將軍說笑了!”
老劉頭沉默了一會,道:“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小人多年前曾受一個人的大恩,今早那恩人突然出現,交代小人說,如果大將軍進店吃麪,那就不惜一切行刺大將軍……”
“不惜一切……包括你全家老少的性命?”
老劉頭扭頭望着被擒住的老婆和兒子兒媳,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濁淚橫流,道:“我全家的命都是恩人給的,恩人要拿去,那就拿去好了!我知道,大將軍來了,關中父老纔有好日子過,既然我殺不了你,沒負了恩人,也沒負了鄉親,只我全家的人頭,那再好不過……”
徐佑嘆了口氣,站起身,道:“這碗瓠羹當真是地道,掌櫃的好手藝!庾騰,吩咐下去,今日的事就這樣算了,不許任何人來爲難劉掌櫃,他想繼續做生意,就讓他在這裡開店,想回鄉去,也由着他離開,不得阻擾。”
“諾!”
庾騰答應了聲,又問道:“大將軍,不帶回去審一審嗎?”
“不必了!幕後主使者,我已知道是誰,劉掌櫃輕生重諾,慷慨赴死,有古之高賢遺風,別折辱了他!走吧,繼續巡視,西市這麼多家貨行,總得一一看看才行。庾騰,切記我一句話:爲政,一定要做好調查研究,否則的話,朝廷發佈的決策只是空中樓閣,長遠不了的。”
庾騰大聲道:“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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