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光耀八極,與天相逐

回頭見到等候多時的朱禮,他騰的從蒲團上起身,帶着幾分希翼,又帶着幾分忐忑的問:“怎樣?”

“四叔答應獻出天公寶藏,以求朝廷法外容恩,保他和子愚兄不死……”

“好!”朱禮猛然擊掌,喜道:“還是微之面子足,我真怕老四一心求死,不肯聽你的勸……哎,這都什麼事?”

他實在擔心朱智見了自家人,羞愧難當,萌生死意,連進去瞧瞧都不敢,唯有等徐佑勸說之後,這才急匆匆的準備往關押朱智的院子裡去。

徐佑忙拉住他,道:“三叔,朱信那邊當如何處置,還請三叔給個章程!”

朱信被大軍圍住之後,知道大勢已去,並沒有反抗,但也沒有束手就擒。現在由侯莫鴉明帶着三百重甲圍着他住的院落,沒有強攻。

畢竟是二品小宗師,廝殺起來,固然可以勝,但死傷也大,最好的辦法,還是能夠說服朱信主動投降。

其實他的罪名很容易洗脫,認識於涉歸的本來沒幾個,大將軍府可以行文確認先前情報有誤,至於說朱信會不會和朱智同謀,只需矢口否認就是,徐佑不追究,旁人也犯不着和朱氏過不去。

“五弟不通庶務,是個只知道練武的癡人,這次受了四弟蠱惑,做了這樣的錯事,還望微之海涵!”

朱信去勸過幾次,院子門都沒進去,朱信只有一句話,讓徐佑來見他,可徐佑這幾天多少大事要忙,哪裡有時間搭理,只好讓侯莫鴉明帶兵守住院子,等候處置。

“好吧,我去見見他。”

連朱智朱睿都放過了,也不在乎多一個朱信。楚國這些年武道凋零,小宗師死傷慘重,多保存點氣運總歸是好事。

遠遠看到徐佑一行人的身影,侯莫鴉明趕緊直起腰板,右手平擡至胸前,雙腳啪的合攏,高聲道:“大將軍到!”

這是剛跟別人學來的軍禮,他覺得特別能表達對大將軍的崇敬之情,私底下苦練了許久,今天終於能表現一番,然後轉身衝着屋子裡大喊,道:“朱信,你何德何能,竟敢勞累大將軍玉趾?要是還有半點羞恥心,趕緊出來請降,若不然我手下三百虎賁,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衆人面面相覷,朱信有沒有羞恥心不知道,反倒是他們都覺得羞恥。徐佑微笑道:“徵事辛苦了,讓大家散開,注意警戒,你和清明隨我進去。”

“諾!大將軍請!”

侯莫鴉明搶先兩步推開院門,恭敬的請徐佑先行。

清明突然壓低嗓音,道:“徵事,朱信可是二品小宗師,你就這樣把大將軍推到前面……”

侯莫鴉明神色大變,雙腿發軟,腳步踉蹌,差點側身撞到牆上,回過神來忙感激的對清明拱拱手,形如閃電,嗖的的竄到了徐佑前邊,拔出腰間新配的宿鐵刀,義正辭嚴的道:“大將軍,殺雞焉用牛刀,把他交給我吧!”

徐佑笑道:“徵事忠心可嘉,不過朱信並非窮兇極惡之輩,我來找他聊聊,不用動刀動槍。”

“這……”

侯莫鴉明湊到身旁,落後大半個身位,微微弓腰,道:“大將軍雅量,不想與他爲難,可我估摸着他並不打算領大將軍的好意,還是儘量小心爲妙。”

“哦”徐佑聽出侯莫鴉明話裡的意思,停下腳步,道:“怎麼說?”

“這幾日朱信枯坐在院內的古槐樹下,觀星辰輪轉,沐日月光華,祛除煩惱,滌盪塵埃,正在化境入微的巔峰之時,如果不是爲了和大將軍一戰……”

徐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侯莫鴉明,道:“徵事有心了!”

不管侯莫鴉明爲權勢折了多少次的腰,但是入了三品山門,眼力和經驗都遠非其他人可比。按照他的說法,朱信養精蓄銳,把狀態調理到最佳,又點名見徐佑,不是爲了交手,還是爲了投降嗎?

受了徐佑稱讚,侯莫鴉明就像被擼了後脖頸的貓,舒爽的眯了眯眼睛,當先邁過了院門,又帶頭往西行走二十多米,拐到了房舍後的小花園,涼亭旁的槐樹下,朱信盤膝而坐,得自天竺的古樸彎刀橫放在腿上,幾乎在徐佑出現的同時,睜開了眼睛。

沒有任何廢話,徐佑在五米開外站定,道:“朱四叔已同意把藏寶地點上交朝廷,他和朱睿雖不能免罪,卻可免死。你若是厭倦了西北的風沙,我可以安排船隻,明日啓程回富春去吧。”

“回去之後呢?”

“回去之後,自有貴府的家主給予安排,我不過問,朝廷也不再過問!”

朱信輕輕擦拭着彎刀的刀鞘,頭也不擡,道:“多謝大將軍開恩,放了我一條生路!”

徐佑淡淡的道:“你該慶幸生在了朱氏,該謝你的好兄長,該感恩主上仁愛,至於我,順勢而行罷了,和你沒什麼交情,更談不上恩情。”

朱信默然,忽而一笑,道:“說的是!”

他站了起來,緩緩拔刀,道:“我暗中觀察過多次,卻始終看不透大將軍的修爲深淺,想來修習的是某種了不得的功法。我別無所求,唯對武學見獵心喜,今日想請大將軍指教……”

侯莫鴉明冷哼一聲,宿鐵刀遙指朱信的眉心,道:“憑你也配?勝了我,再挑戰大將軍不遲!”

朱信扭頭看了看他,笑道:“侯莫郎君以前侍奉涼主,在這關隴之內,自有好大的名聲,但你重刀不重意,求形不求神,被美酒女色消磨了元炁,此生也就止步三品,再難突破了……你,不是我的對手!”

侯莫鴉明被他說的臉上紅一片白一片,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能入三品全靠着過人的天賦和運道,富貴之後更是很少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二品絕對是沒指望了,可人活着一張臉,尤其不能讓他在徐佑面前丟臉,登時惱怒道:“你以爲你能好到哪裡去?大宗師之下,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可自李知微立九品榜,幾百年來,東西南北,大宗師纔有幾個?我看你這輩子也止步二品,再難突破,大家有何分別?”

朱信長長嘆了口氣,眼神流露出落寞蕭索的意味,但僅僅片刻後又恢復了平靜,道:“是啊,大宗師的境界非我輩癡心可求,但武道之根本,不在一品二品,不在大宗師小宗師,唯有極於此心不垢,常懷問道之志,生死間追逐往復,漸漸觸碰到一座又一座的山門,縱然成不了大宗師,可能夠得見路上的景緻,此生足矣!”

他垂首,作揖,誠心誠意的道:

“望大將軍成全!”

徐佑凝視良久,笑道:“好!如你所願!”

侯莫鴉明急的跺腳,正要拼了命的勸諫,清明對他搖了搖頭,道:“不要多話,這或許是大將軍入二品山門的機緣!”說完拉着他退到一旁,並肩而立。

“機緣?”侯莫鴉明滿心迷茫,道:“大將軍現在的修爲是……”

“三品!”

“可我總感覺不像,高深莫測,似有大宗師的氣機……”

“知道大將軍入三品多久了嗎?”

“真炁這般雄渾,五六年總該有的……”

“兩年!”

“兩年?”侯莫鴉明徹底驚呆了,道:“這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

清明注視着槐樹下的兩人,道:“大將軍自有妙法,修習一年,頂你我十年之久。想七年前方入五品,因目睹兩位大宗師交手,機緣到來,僅僅一年就破了四品山門。之後卻在四品停留了四年,就是沒有類似的機緣,這才耗時彌久,後來得聞大宗師元光指點某位後輩的經過,突然有所悟,一夜而入三品,修爲更加精進。此後又是兩年,大將軍征戰四方,殺伐中多有所悟,按說早該突破纔對,可偏偏卡在山門外無法寸進,正是缺了今日這個機緣……”

清明猜得不錯,徐佑的想法和他一致,所以同意了朱信挑戰的請求。否則,以他的身份,揹負家國之重,怎麼可能好勇鬥狠,和階下囚單挑搏命?

刀風驟起!

眨眼間,以古槐爲中心的三尺方圓內,狂風呼嘯,捲起漫天黃沙,猶如置身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眼耳鼻舌身意全被暴風和黃沙彌蓋遮掩,天旋地轉,乾坤顛倒,根本辨不清方位,更遑論找到敵人的蹤跡。

“這就是二品領域嗎?”

徐佑閉上眼睛,冥神靜氣,神照萬物同時籠罩周邊。數息之內,猛然捕捉到一絲迥異風沙的氣息流動,腳下橫三縱四,走出了禹步罡鬥之數,左手捏劍訣,煌煌青龍勁出,點向左前方的某一處。

中正平和,勝以王道!

看你鬼鬼祟祟,藏到幾時?

朱信的氣息攸忽消失!

又攸忽出現在身後!

凌厲無匹的刀氣凝聚成無數的雨線,從四面八方襲來,彷彿能夠割裂領域裡的天地乾坤!

徐佑微微一笑,腳步左七右九,雙手如封似閉,於匪夷所思的角度往虛空中緩緩推出。

玄武善守,厚德以載物!

鏘鏘鏘!

每一下交擊,都會在耳邊炸出驚雷之聲,瞬息間似乎響了千百次,又似乎就只有一次。

雷停雨收

徐佑不動如山!

“好身手!”

風沙裡傳來朱信的誇讚聲,他正待變招,聽到徐佑大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朱信,該我了!”

突然身如閃電,雙拳砸向朱信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跟驚雷震耳不同,朱信以刀風劃出九道圓圈,硬接了徐佑這勇猛絕倫的九拳,每拳都像是直接撞擊到了心湖和丹田,從來運轉無礙的真炁如同被巨石砸入了溪流,竟然發生了短暫的停滯和斷絕跡象。

白虎九勁,以力逞勢

勝以霸道!

可當真是霸道!

朱信收刀,顯出身形,可那風沙消失不見,周遭的景緻也隨之不見,徐佑眼前,只有古槐樹,和樹下的人。

渾然一體!

刀光再起,卻不是雨驟風狂,而是如橫練劃過長空,升至天地最高,又匯聚成一點星光,轟然墜落。

玄武勁守不住,白虎勁破不開,青龍俯首,朱雀避讓,唯有若水,利萬物而不爭。

夫唯不爭,故無尤!

古槐樹三尺之內,塵土飛揚,青石碎裂,卻無聲無息,朱信如此厲害的一招,被若水訣以柔克剛的化去,可徐佑接的並不輕鬆,脣角溢出血絲,幸好仰仗道心玄微的炁,可以百竅相通,心念所動,瞬間恢復如初。

只是朱信並不知道箇中玄機,以爲徐佑受了傷,足尖輕點,縱身而起,刀光在空中分出陰陽,竟暗合水火匡廓圖的真意,當頭籠罩而至。

徐佑擡頭,身子被氣機鎖定,無法挪動分毫,眼看要敗,口中念道:“所謂大道者,高而無上,引而仰觀,其上無上,莫見其首,所謂大道者,卑而無下,俯而俯察,其下無下,莫見其基。始而無先,莫見其前。終而無盡,莫見其後。大道之中而生天地,天地有高下之儀。天地之中而有陰陽,陰陽有始終之數。一上一下,仰觀俯察,可以測其機。一始一終,度數推算,可以得其理。以此推之,大道可知也。”

同時手印和身印配合口印,結出先天八卦印、天干地支印,又以五行印最後而成太極印。

如此五勁合一,道心玄微立成!

指尖點中彎刀劈出的水火匡廓圖,如劍刺泥沙,毫無阻礙的破了進入,又好似穿越了時間和空間,正中朱信的胸口。

兩人一觸即分。

相隔三尺,回到了剛開始站立的地方。

徐佑神色凝重,道:“這是什麼功法?”

“此乃我自創的鳴沙疏雨功,共分三術,一爲隱,一爲現,一爲極!隱爲藏身,現爲破法,極爲陰陽分。”

朱信臉色蒼白如紙,手裡的彎刀裂出龜紋,微風一吹,碎成了粉末,他連咳三大口血,苦笑道:“然而只能到這一步,始終堪不破陰陽分之後的境界……”

徐佑手指地面,揮手劃過如大道玄機,呈現出當世從不曾見過的太極陰陽魚圖。

“陰陽分之後,自然是陰陽和合!”

太極陰陽魚圖的演變是一個漫長又複雜的過程,延續了整個華夏文明的起源、過去和未來,此世連水火匡廓圖也只在清明的青鬼律裡有所展現,更別說出現晚了數百年的陰陽魚圖。

朱信渾身劇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陰陽魚圖,眼中掠過迷茫、困頓、掙扎、痛苦、歡喜、哀傷等諸多神色,最後化作了解脫般的恍然。他跌足盤坐兩個時辰,睜開雙目,被徐佑重創的傷勢已恢復三五成,雖然還沒能觸碰到一品山門,但至少知道路在哪裡,門在何方,哪怕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終生未必能夠走到山門前,可如他所說,已經可以看到路上的風景。

這是解惑授業之恩,朱信站了起來,走到徐佑跟前,屈膝跪地,叩首道:

“弟子朱信,拜見徐師!”

徐佑扶他起身,剛想說話,忽而有所悟。

光耀八極,與天相逐。

洞徹表裡,無物不伏。

徐佑目光如神,湛然大放光華,又轉復平淡,就此邁步,入二品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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