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鳳凰涅槃

徐佑右手二指捏成劍訣,颯如流星,迎頭而上。半空之中,丘六頌的刀意凝聚到最高點,浩瀚澎湃,也是有去無回。

兩人不閃不避,身影交擊,轟隆陣陣,丘六頌被震盪高飛,接連撞碎了三處檐角,回首把斷刀刺入五層塔身,方纔止住跌勢,凌空懸掛。

徐佑袖袍輕甩,彈在塔身,借力再升高數丈,負手立足六層的檐角,俯首望着丘六頌,道:“大衍刀法妙用無窮,分而爲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 揲之以四以象四時,然而你知《卦》不知《易》,知《五行》而不知《陰陽》,尚差少許感悟,始終難以窺得門徑。”

丘六頌心神動搖,徐佑的話入耳後彷彿自有魔力,忍不住的想要去思索和探究,越是如此,越是懷疑此前的路走錯了,恍恍惚惚,丹田內的元炁突然失序,他猛地驚醒,吐納引導,頃刻間疏通經脈,元炁重歸於九竅。

他很清楚,如果是比武,這會就可以認輸了,徐佑要趁機來攻,取勝易如反掌。然而這是生死之戰,徐佑既然託大,他也只能當做不受這份人情,拔刀縱身飛起,刀光在左,其人在右,似乎撕裂了空間,扭曲了視野,玄妙非常,大聲道:“卦從易來,各有六爻,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初九,潛龍勿用,故可用者,四十九也!此大衍之數!大將軍欲由卦入易,由五行而入陰陽,然人力有時而窮,不捨怎能有得?我卻願以卦問道,雖九死猶未悔!”

徐佑嘆了口氣,當初他之所以能夠點化朱信,是因爲朱信並無師承,所學所悟,全靠着自己的機緣,戰敗之後,偶得徐佑授予陰陽魚圖,如醍醐灌頂,受益匪淺。

而丘六頌師從元光,門第太過高聳,看似卑下,實則驕矜,且修習大衍刀法,無不是心智堅毅之輩,認定的路,豈會因徐佑的隻言片語有所更改?

徐佑確實是好意,元光雖是勢不兩立的敵國大將軍,但他於武道上毫不藏私,大方指點方斯年修行,並不介意很可能因此爲楚國造就了新的大宗師。

這份氣魄,讓人敬仰,而這份人情太大,也不能不還。大衍之數包羅天地間最重要的密碼,古往今來,多少大能先賢給出的解讀全不相同,就是創出大衍刀法的元光,他的路未必適合丘六頌,要不然時至今日,丘六頌也不會徘徊三品巔峰無法寸進。

所以徐佑打算再給他指一條路,或許可以通往一品山門,若丘六頌有所悟,自然無顏再和他爭鬥,便能分出精力去塔中抓捕鸞鳥。無奈此人剛愎,聽不得忠言,只能作罷,還得做過一場,分出勝負。

瞧那丘六頌消失在月光清輝之中,徐佑微微一笑,腳下踏在天五之數,立刻感應到對方的氣機,指尖凝練成針,點在空處,如同刺破了氣泡,砰的一聲,丘六頌現出行跡,滿眼不可置信的神色。

自大衍刀法練成,除非他出刀之後,否則絕無可能被提前識破,可徐佑偏偏就等候在他落腳的地方,是果真算出了大衍之數,還是湊巧碰上?

丘六頌來不及細想,身影再次消失,徐佑由得他去,輕鬆寫意的轉身踏在了地八之數,拳風凌厲,又把丘六頌逼了出來。

“你……怎麼算出來的?”

怪不得丘六頌震驚,大衍刀法有一半的功力在這身法中,隱則天數,現則地數,或者隱則地數,現則天數,天數有二十五,地數有三十,共數千種組合,除非是元光那種深悉箇中詳情的人,哪怕孫冠在此,也只能憑藉遠勝於己方的修爲蠻橫破陣,不像徐佑這樣舉重若輕,竟能算準天地之數,先發制人。

“你只知天地數,卻不懂陰陽數。陰數一百四十有四,陽數二百一十有六,陰陽和合共三百六十數,再分變化,其數又有幾許?我通陰陽,觀你天地,正如以鷹搏兔,焉能不勝?”

丘六頌目瞪神呆,喃喃道;“陰陽數,陰陽數……怎麼沒聽師父提過……不對,不對……啊!”

他猛的抱住腦袋,滿臉痛苦之色,徐佑袍袖舒展,封了經脈,讓其昏睡,隨手拋到塔下,道:“清明,帶他回府,好生照看!”

清明飛身接住丘六頌,先行告退。

徐佑略覺歉意,丘六頌畢竟位居三品巔峰,大衍刀法神鬼莫測,以一敵二,尚能穩佔上風,若和他交手,固然能勝,可也不是短時間內能夠結束。今夜來此的主要目的是塔中躲着的鸞鳥,不願和丘六頌過多糾纏,故而此戰他用了詐!

論對易經的研究,徐佑還不如清明,連清明都無法勘破大衍刀法,他更加不行,只不過神照術可看透世間萬障,自能料敵如神,也因此給了丘六頌太大的打擊,心神動搖,輕易的束手就擒。

至於陰數陽數,卻是所言非虛,丘六頌真能領悟到三百六十數,晉升大宗師並不是妄言。徐佑使詐擒了他,沒打算亂說一通,若由此種下心魔,壞了他的武道之路,那樣太過下作,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元光的弟子可以殺,但不可以辱!

“鸞鳥,還請出來一見!”

素衣女郎出現在清明撞破的寶塔邊緣,臉上帶着鳳凰面具,發間插着烏木簪,手裡捧着一盞銅燈,尋常的對襟襦裙打扮,並無絲毫過人之處,然而此刻面對高居於上的大將軍徐佑,圍攏於下的過千虎賁,長身而立,淡定自若,如在無人之境。

那凌駕於凡俗之上的孤傲氣勢,若不是久握權柄,別人學不來,也裝不像。

“大將軍萬福金安!”

徐佑笑道:“久聞鸞鳥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虛名而已,恐污大將軍玉耳!”

鸞鳥微微欠身,道:“我在北朝,日日夜夜聞聽大將軍的威名,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見禮已畢,該說正事,徐佑溫聲道:“你是智者,當知事不可爲,何必再有無謂的死傷,若肯就此束手,我答應給你符合身份的待遇……”

“這局,是大將軍勝了!”

鸞鳥笑了笑,手中燭臺墜地,火舌吞吐,眨眼間燃起熊熊大火,應該是事先撒了鬆薪和胡麻油,否則不會起火這麼快。

“然而我北地女郎,從來只有戰死的白骨,沒有屈膝的奴顏!”

火海里的女郎彷彿鳳凰涅槃,發出清越的鳴叫,任火焰加身,卻微絲未動,依稀可看到那高挑的身影,又逐漸的消失無蹤。

爲她陪葬的,除了連九尺這個三品小宗師,還有矗立了幾百年的寶瓶塔!

衆部曲無不凜然,他們都是上過陣的廝殺漢,不畏死,其實算不得什麼。可鸞鳥何等的身份,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面對死亡竟這般的從容和決絕,若北魏從上至下,皆把生死置之度外,這樣強大的國度,如何征服?

徐佑早知身份地位到了鸞鳥這個層次,要抓活口委實不易,況且鸞鳥也是五品的修爲,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不管是服毒還是選擇其他法子自盡,他攔不住,大宗師來了也不行。

嘆了口氣,飄然落地,轉身回府去了,餘下來的事自有冬至料理,不用他來操心。

第二日接冬至奏報,寶瓶塔的大火已撲滅,沒有引發更大的火災。盛光寺的僧衆包括方丈、維那首座等只有寥寥二十多人是外侯官安插的細作,其餘都是正兒八經的度牒和尚,並不知情。經過此輪大清洗,洛陽城內應該沒了白鷺官的隱身之地,但爲了以防萬一,秘府將在明處宣佈此次圍剿結束,部分人手轉入暗中,保持強度,繼續追查。

徐佑表示贊同,白鷺官不可小覷,就如同鸞鳥這次的謀劃,一旦成功,很可能影響戰局。冬至離開之後,他召見鄭琿,對主動投靠又立了大功的人,該賞則賞,不能寒了對方的心。尤其褚、潘、楊三姓伏誅之後,鄭氏成爲洛陽乃至洛州和豫州的門閥之領袖,徹底收服他,對維持豫、洛的穩定很有好處。

“參見大將軍!”

“起來吧!”

徐佑招待鄭琿的地方沒有選在大堂,而是後院的湖心涼亭之中,溫了一壺酒,三五碟小菜,家常氛圍很濃。

既然要拉攏鄭氏,那就得擺出足夠的姿態,以千年鄭氏的家底,再奢靡也奢靡不過,簡單點,更能拉近彼此的關係。

“鄭公是陽平先生這脈的嗎?”

“是,陽平公生莊公,莊公生文普公,文普再有家父諱榮……”

徐佑若有所思,道:“那,鄭公和現居平城的鄭泰是三代外的血親了?”

鄭琿嘆道:“正是!當初鄭氏舉族遷往平城,家父執意留下,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後來託了極大的人情,才求得宮中開恩,讓小半出身旁支的族人留在滎陽,繁衍至今,卻和平城的正房嫡系越來越隔閡了。”

“滎陽乃鄭氏郡望,怎麼捨得丟棄?”

“生死握於人手,不捨得又能如何”鄭琿慘然道:“其時魏虜的鐵騎佔了北方半壁,爲了方便控制諸姓門閥,從各州郡望強遷全族到平城定居,旦有不遵,屠刀之下,滾滾人頭,不知殺了多少……”

徐佑道:“如此說來,鄭公和鄭泰並不親近?”

鄭渾忙道:“我雖奉命坐守滎陽,可早些年就把家業移到洛陽來了,滎陽只是留了奴僕照顧祠堂和打掃舊宅,和平城方面來往並不密切。當然,平城是鄭氏的主脈,我爲旁支,尚要依附其上,逢節遇壽,該有的禮數也不缺……”

“侯官曹找到鄭公,鄭公爲何要向大將軍府舉證?”

“我鄭氏衣冠華族,雖蒙一時之辱,但王師既復洛陽,自然沒有繼續從賊的道理,這是其一!”鄭琿離開座位,雙手作揖,濁淚順頰而下,道:“其二,大將軍愛民如子,遠勝索虜的兇殘無道,爲百姓計,爲鄭氏計,洛州歸楚,比歸魏好。”

徐佑點點頭,道:“其三呢?”

“其三,是小老兒的一點私念,若聽從侯官曹的指派,於城內起兵造反,僅靠四大家的部曲,尚不足五千之數,怎麼可能勝過大將軍的百戰雄師?明知必敗,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鄭氏千餘口,總不能白白葬送了……”

鄭琿跪地俯首,哀聲痛哭。生逢亂世,百姓不如狗,可這些看似強大的世家其實也身不由己,今日繁華似錦,明日廢墟殘垣,能真正掌控自己命運的人,少之又少。

徐佑親手攙扶,安慰道:“鄭公寬心,有我一日,定保你鄭氏無恙!”

“謝大將軍恩典!”

鄭琿顫顫巍巍的起身,等重新入座,徐佑爲他斟酒,笑道:“鄭公,貴府不缺錢物田宅,我也不賞你這些,其他還有什麼需要,儘可說來!”

“外侯官因我折損了這麼多的人手,和北魏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小老兒家裡尚有能戰部曲千五百人,兒孫裡也有幾個不成器的,可以提槍騎馬廝殺,想讓他們追隨請大將軍前去討伐索虜,萬望俯允!”

鄭氏以文宗立世,想來是終於明白這次狠狠得罪了魏國的侯官曹,日後數不盡的麻煩,準備走軍功旺族的路子。

這是聰明的做法,亂世裡文采不足以保家,唯有手裡握着武力,纔是長久之道。

徐佑沉吟道:“朝廷正軍選兵太過嚴苛,沒有數月的操練,難以成伍,倉促間來不及了……”

鄭琿急道:“若正軍不行,也可投入都督府爲卒。大將軍,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小老兒實在過怕了……”

徐佑想了想,鄭琿功大,不能不賞,他又得罪了外侯官,得謹防着白鷺的刺殺,還是順了他的意,也好安其心,道:“也好,我即刻命人知會葉珉,將這千五百人改編爲洛州都督府的滎陽郡兵,由你舉薦一人擔任校尉,日後可協防洛陽。若立軍功,我自是不吝封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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