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孜省回到家中,此時只剩下龐頃還在等他。
“道爺,怎這麼快就回來了?”
龐頃面掛和熙的笑容,上前殷勤地打招呼——其實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龐頃基本能猜個大差不差。
李孜省將身上披着的外衣解開,脫下來隨手扔到了一邊,滿面慍色:“萬安這老東西,臨出宮的時候,特地跟我湊近乎,還提及了張來瞻,說他曾去找張來瞻詢問丹藥之事……這是在向我示威嗎?”
龐頃不答反問:“萬閣老會當着朝官的面主動找您?難道就不怕御史言官參劾他?亦或是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孜省氣憤地道:“定然是心懷鬼胎!他竟當着我的面說,要舉薦張來瞻入朝,如今張來瞻已爲鴻臚寺卿,還用得着他來舉薦?也太過自作多情了吧……”
言談間,李孜省差點兒就想去找樣東西來摔。
龐頃抽絲剝繭般再次提問:“道爺如此生氣,他此舉是觸到您逆鱗還是怎的?難道他不知道張鴻臚與您的關係?”
“他說隱約知曉一點。”
李孜省黑着臉道,“這纔是讓我氣憤不已的地方……哪裡有像他那般當面打臉的?”
龐頃眼珠子一轉,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麼,再次謹慎地問道:“或許……他就是單純想替道爺您分憂呢?”
“哦!?”
李孜省收起怒色,皺眉問道,“怎麼個說法?”
龐頃笑意盈盈分析:“您到底是當朝數得上號的人物,深得陛下器重,對朝廷人事擁有極大的發言權,要是讓陛下知曉您跟張鴻臚走得太近,而其身份又極爲特殊,或對您的聲望和陛下的信任都會有影響。”
“嗯。”
李孜省頷首嘆息,“其實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要不是因爲來瞻有大能在身,我不得不用他,纔不會大費周章提拔……我並不希望在這節骨眼兒上與其走得太近,徒惹陛下懷疑。”
“這不就是了……萬閣老有鑑於此,所以果斷出手幫您了!”
龐頃繼續提醒。
李孜省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似有所悟:“你言下之意,他是看出我想重用張來瞻,又怕引起陛下不悅,所以才挺身而出,把舉薦張來瞻之事主動承攬過去?”
“不然呢?”
龐頃笑着道,“就算張來瞻這位東宮太子的老泰山乃正統監生出身,但要入朝當個有實缺的官,資歷和能耐依然大大不夠。
“要是您親自舉薦的話,他人定會懷疑道爺您跟張來瞻的關係,到時朝堂上下都會非議聲一片,久而久之就會傳到陛下耳中,於道爺您不利。
“反之,若是由萬閣老出面舉薦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誰都知道萬閣老是什麼人,就算有再多質疑,面對萬閣老那近乎油鹽不進的性子,誰能把他怎麼着?”
“言之有理。”
李孜省道,“看來,我的確誤會姓萬的了。”
龐頃又繼續道:“鄧常恩找到萬閣老提獻丹之事,萬閣老卻跑去詢問張鴻臚的意見,其實也是找機會跟您套近乎……
“我聞聽當時張鴻臚並沒有說服用那藥後會怎樣,乃萬閣老自動腦補,立即便做出決定不再做那獻藥之舉。”
李孜省聽到後嘴角頓時浮現出會心的笑容,道:“這隻老狐狸……估摸着是故意想讓我知道這件事,領受其好意,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但他怎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跟鄧常恩走在一道?”
龐頃道:“確實,萬閣老對您示好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他就是不想跟鄧常恩之流攪和在一起纔會這麼做。他畢竟乃當朝首輔,已位極人臣,升無可升,能如此向您示好,您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也對。”
李孜省此時終於明白了萬安的彎彎繞,不由笑着道:“幸好有炳坤你這個軍師在,跟我說說話,我這思路一下子就通暢了。
“不過,張來瞻雖然是有大神通之人,但其實……我並不太想給他創造太多的晉升渠道和機會。”
龐頃笑道:“明白了,要是以後他再有天機等方面的發現,最好只通過您,而不是經他人之手向陛下奏稟。”
“就算是萬安也不行。”
李孜省一臉決絕,斬釘截鐵地道,“這天師之名,只能安在我一個人頭上,否則誰都沒好果子吃。”
……
……
張府。
張巒回到家中,把正要出門的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給堵住,直接把小兒子拉到正堂去商議事情了。
“你交待爲父做的,爲父已跟李孜省提過,他沒說什麼,甚至我覺得他還隱隱有些不太高興,只是沒表現出來罷了……真摸不透他的性子。”
張巒疑慮重重地道。
張延齡笑道:“李孜省最擔心父親預測天機的能耐被外人利用,尤其是有機會上達天聽之人,而萬安恰好就是一個。
“你想想啊,萬安主動對父親您示好,他能絲毫沒有戒心?”
“哦,他是怕我跟萬閣老走在一道……這麼小心眼兒嗎?”
張巒聽了還有些不以爲然。
張延齡笑着說:“不管怎麼樣,冒父親領窺天機之功那人,乃李孜省,他除了怕父親的本事被人利用外,還擔心他冒名頂替的事被人知曉。那可是欺君之罪,他能不慎之又慎嗎?”
張巒苦着臉道:“唉,我就說天意難測……這都關係到人心了……爲父剛入朝,毫無根基,更不能指望關鍵時刻太子對我伸出援助之手,真是騎虎難下啊!”
張延齡一副打趣的口吻:“其實壓根兒就不用擔心,李孜省現在還是要以利用你爲主,這過河才走到橋中央,遠未到靠岸的時候,他一時半會兒可拆不了橋。”
“咦,他還需要爲父做啥?繼續推算天機嗎?下一步,不會就是推算陛下幾時……嗯嗯……不可說,不可說啊!”
自打做了朝官,張巒說話稍微有了點分寸,哪怕只當着兒子一個人的面也不敢隨便胡言亂語。
張延齡笑道:“下一步,他應該是想用父親您來爲他煉丹吧。”
“啊?”
張巒大吃一驚。
張延齡分析道:“李孜省不擅煉丹,而這恰恰是鄧常恩和趙玉芝等人的特長,陛下現在身體不好,自然無心聲色犬馬之事,但等身體好轉,定會想着服用那種能讓人龍精虎猛的丹藥,甚至追求長生不老。
“在李孜省看來,鄧常恩和趙玉芝等人的威脅始終都存在,一旦皇帝有需求他卻無法滿足,很快就會喪失當前超脫的地位,而鄧常恩和趙玉芝就又有脫穎而出的機會,這一幕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
張巒遲疑道:“可是……爲父不會煉丹啊。”
張延齡笑道:“在李孜省眼裡,爹你懂藥理,這就是無與倫比的優勢。利用藥理來煉丹,只要能達到強健體魄的功效,尤其涉及到壯……鄧常恩丹藥中所擁有的那種功效就行……”
“啊?你是說……那個?”
張巒又是大吃一驚,“可是爲父真搞不出這玩意兒啊。”
張延齡點頭嘉許:“對的,爹你就是要保持這種立場。李孜省讓你煉丹,你定要說自己不會,即便讓你配藥你也不能輕易就範。
“問題就出在這兒,我曾跟你說過,陛下今年的身體會每況愈下,要是被人知曉爹你給陛下配過那種藥,很多無妄的黑鍋都會往你頭上扣……既如此,索性從一開始就不摻和,咱袖手旁觀就好。”
“明白了。”
張巒似懂非懂,卻還是點頭,“關乎龍體康健與否的大事,我一概不參與,明哲保身爲宜。”
“正該如此!我們的一舉一動都牽涉到東宮太子,在這風雨飄搖的當口,爹你再怎麼謹慎都不爲過。對了爹,今天我要出門去看場地,順帶開始賺錢大計,您沒旁的事,我就先去了啊。”張延齡道。
“別。”
張巒叫住兒子,覥着臉笑道,“兒啊,李孜省在我面前,還提了一件事,說是河間府籍的官員,這次都因我而順利渡過難關,在考覈上均列入優等,也就是說他們都跟着我沾光了。”
“這是好事啊。”
張延齡笑嘻嘻道,“爹,你這會兒不應該去找咱們家那位二伯,在他面前好好揚眉吐氣一番嗎?叫住我幹嘛?”
張巒有些爲難:“這不……還關乎李孜省的官位麼?聽說他的官職也要往上升一升,他問我,到底是升尚書還是升左侍郎,我該怎麼回答?”
張延齡笑答:“你當然說以他的功績,能直升禮部尚書啊。不然呢?”
張巒一臉認真地問道:“他真能升尚書嗎?”
“當然升不上去!”
張延齡報之以不屑。
“你個臭小子……拿你爹我逗悶子呢?升不上去你還讓我這麼說?”
張巒聽了兒子的話,差點兒破防。
張延齡理所當然地道:“爹,有句話叫做醫者不能自醫……像李孜省這般方士出身的人,最忌諱別人把他的命理推算得一清二楚,在這種無關痛癢的事情上,你儘可能巴結他,說幾句好聽的。有時候推算不準,反而讓他對你更加信任。”
“啊?不會吧?還能這樣?”
張巒顯然沒料到,兒子會說出這番話來。
更想不到的是,原來不是洞悉一切才能得到李孜省的器重,有時候還要故意裝糊塗,藏拙。
張延齡笑道:“這其中的門道可真不少,你得滿滿體會。但有一點,李孜省晉升禮部左侍郎之事應該是沒跑了。
“但就算他直升尚書,對咱也沒什麼影響,不是嗎?你想啊,道士出身的太常寺卿,能執銀臺事已是陛下對他的禮重,他也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宰輔之位,就算兼任六部尚書也不過是掛職罷了,只代表了榮譽,除此外他還奢求什麼?”
張巒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個臭小子,忙你的去吧。哦對了,你出去做買賣手頭有銀子花嗎?我荷包裡有十幾兩,你一併帶去吧。”
說着,張巒開始取自己腰間的荷包。
張延齡也不客氣,直接上前把荷包搶到手中。
“爹,你現在怎麼這麼大方了,直接就給我十兩銀子?你出門帶得可真不少。”
“這是窮怕了,出門自然就想多帶點錢,萬一有緊急用場呢?不過銀子你還是要儘量省着點花,這是給你做事用的,而不是讓你揮霍無度,咱們家還沒到那地步,更別讓你大哥……胡來!”
“知道了,爹,最近大哥很聽話,他跟着我做事,你就放寬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