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正在過他的官癮。
先是幹勁十足,每天按時到鴻臚寺應卯,坐班一整天。結果幾天下來,張巒便開始頭疼,再其後就覺得做官也就那麼回事,遠不如想象中那麼精彩,這天剛回到家就找來張延齡,把他這幾天的苦楚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兒啊,並非爲父矯情,實在是這官不好當……真沒想到,做人難,連做官都難!”
張巒苦着臉道。
張延齡聽了有些驚訝,隨即問道:“爹遇到什麼麻煩了嗎?遇到困難咱就解決它,跨過去就一片坦途……您光說官不好當,我也沒辦法幫您解決問題啊。”
“其實,也不是什麼困難……只是這鴻臚寺嘛……”
張巒吞吞吐吐道,“我進去後,平常根本就見不到什麼人,能接觸的只有寥寥數人,沒人給我委派差事,也不知上差是誰,更不知該辦什麼差,問誰都客客氣氣,禮貌迎送,但就沒一個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張延齡聞言笑道:“朝廷中樞各衙門不都大同小異嗎?如今朝堂上有幾個人是真正做事的?不都在混日子?”
張巒皺眉:“你啥意思?”
張鶴齡在旁聽了,嘿嘿直樂,“爹,我想老二的意思是說,朝中這幫大佬都是一羣尸位素餐之人,你根本就是去混日子的,幹嘛那麼認真呢?”
“去你的,臭小子,這裡有你什麼事?”
張巒嘴上雖在罵,但心底其實也接受了大兒子這種說法。
雖然大兒子沒什麼見識,可以前老張家對當權者的心態一直都是如此,自己當不上官,就覺得當官的都是一羣混子。
等當上後,轉頭一看,嘿,居然跟處在社會底層時所想象的一模一樣,你就說怪不怪吧?
“可是……爲父想做點實事!”
張巒有些着急,愁眉苦臉道,“鴻臚寺的差事,我一早就知道是做什麼的,可現在就是沒有任何差事派到我身上來,以後走出去,別人問我做了些什麼,我怎麼回答?”
張延齡隱約知道便宜老爹是在擔憂什麼了,笑了笑問道:“爹,您真的在意自己這個官身,還是在意自己做了多少實事?”
張巒臉色有些扭捏:“都在意。”
張延齡點了點頭:“我聽說現在會同館內有不少番邦來京城進貢之人,您可以從他們身上入手,展現一下您鴻臚寺卿的威勢。”
“啊?跟他們……”
張巒一聽就頭疼了。
外交無小事!
雖然這個時代還沒有這種概念,但張巒隱約覺得自己不該在人前出醜,尤其是在外國人面前。
本來在朝中丟人也就算了,現在還要把人丟到外邦使節面前,那以後還怎麼風風光光當國丈?
張延齡笑眯眯地道:“我聽說,有個天方國名叫阿力的使臣,乃是該國的王子。他到大明來朝貢,被廣州市舶司的提督太監韋眷給坑了,就是一直給樑芳搜刮奇珍異寶的那個傢伙……現在這個阿力王子就在京城,卻被有司衙門冷遇和推諉,您不如就出手幫幫他?”
“什麼意思?”
張巒有些不樂意,擔憂地道,“韋眷可是實權太監,乃樑芳手下干將……我幫外邦的人蔘劾他,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爹,您可是堂堂正四品鴻臚寺卿,會怕區區一個提舉市舶司太監?人家都快欺壓到咱頭上了……先前那個黃珊瑚,很可能就是他送到南京,再由錢寧進獻的貢品……感情您在朝爲官,喜歡以德報怨?”
張延齡用挑唆的口吻道。
張鶴齡瞪大眼睛問道:“韋眷這個人,想來很壞吧?”
張巒看了看大兒子,諄諄教誨:“壞不壞的……朝中哪個敢說自己良善之輩?關鍵是要看其所持立場!
隨即又對張延齡道,“不過真要如你所言,去幫那個什麼阿力王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因爲這件事跟樑公公起衝突……樑芳在朝中的地位可不低,若他調兵來圍我們家,到時候該怎麼辦?”
張延齡笑道:“危機危機,既是危險,也是機遇。一點風險都不冒,如何能成就大事呢?爹,您既然要在鴻臚寺卿的位置上幹出一番事業來,那就要敢於直面權貴!不然別人怎麼會認爲您這個鴻臚寺卿稱職呢?”
“啥!?”
張巒一聽,感覺自己又要被兒子推出來當槍使。
“父親大人,您不妨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在怎麼情況下,您當個鴻臚寺卿這樣的傳奉官,在未來朝廷大規模裁撤這類官職的時候,別人會認爲您不該被撤職……就算您不在朝了,別人也會記得您的好?”
張延齡循循善誘。
張巒直愣愣地看着小兒子,好一會兒才問:“形勢所迫,我是否必須參劾當權的佞臣,讓別人覺得我是忠直之人?”
“啪!”
張鶴齡猛拍了一下大腿,驚喜地道,“爹,你說得對哈!”
張巒抄起桌上的茶壺蓋就朝張鶴齡扔了過去,卻故意扔偏,擦着大兒子的耳朵直接撞到了後邊的門框上,“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嘴上罵道:“一驚一乍的,嚇你老子我一跳!”
看到這對活寶父子表演的鬧劇,張延齡笑道:“爹,您息怒,其實道理就是這樣。咱現在已處在明處……您幫太子用話本贏得陛下賞識,太子也因此有了文華殿聽政的機會,樑芳早就當咱是仇敵了……咱背後就是懸崖,哪有一味避讓的道理?”
“你說的也不是不對。”
張巒搖頭道,“只是參劾個韋眷,能把樑芳帶出來嗎?未必吧?”
張延齡笑道:“只要讓那個阿力王子把參劾的目標從韋眷改到樑芳身上不就行了?就說他們合夥榨取外邦使臣的貢品。”
張巒又問:“那個天方國的阿力王子,會聽我的話?”
張延齡嘆道:“此人爲了找尋兄長,同時也爲了能早點兒完成差事返回天方國,現在已是熱鍋上的螞蟻。千里迢迢跑來大明一趟,卻無功而返,他有臉回去嗎?您不幫他,就真沒人幫他了。到時候,或許他還要以重禮感謝您呢。”
“爹,老二說得對,收禮這事兒挺好的,咱不做白不做。番邦人都很有錢,我聽老二說,這些人往來於大明和西洋之間,絲綢、陶瓷和茶葉運過去就是幾倍十幾倍增值,一個二個富得流油,給他們指路都能賺筆大的。”
張鶴齡在旁幫腔。
張巒皺着眉頭道:“兒啊,以前你還說讓我離樑芳遠點,現在又讓我跟他正面抗衡,官場的門道這麼多嗎?要是鬥不好,官丟了事小,別命都沒了。”
張延齡笑眯眯地道:“爹,您儘管放心吧,現在您已是正四品朝官,跟太子的聯繫日漸緊密,既有李孜省保駕護航,又因獻說本得陛下賞識,加上您一身醫術傍身,就算樑芳知道您算計他,也不能把您怎麼着。
“最近覃百戶也重新投靠我們了,我私人請他從錦衣衛找幾個人貼身保護您,絕對不會出現偏差。”
“還能這樣?”
張巒一聽瞪起眼來。
現在出門不但要帶車伕和隨從,都帶上侍衛了?
還是錦衣衛出品?
張鶴齡不解地問道:“覃云爲啥會回來跟咱?這對他有何好處?之前他不是重歸錦衣衛了嗎?”
張延齡道:“他說是他伯父安排的,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看樣子覃昌也想把樑芳整下去,順帶跟咱交好。
“總歸爹您放寬心,這年頭的人多擅長落井下石,不趁樑芳病要他命,很多人都會寢食難安……現在爹您出面幫他們把事完成,別人都會覺得,您乃大明頭一號錚臣。”
“嗯。”
張巒聽到這兒,不由挺直了腰桿。
自從當官後,他就很喜歡別人恭維自己,哪怕知道兒子只是給他畫了張大餅,但也不知爲何就是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打從心眼兒裡想遵照執行。
“爲父回頭就去找那個阿力王子,讓他上疏參劾韋眷,再捎帶上樑芳,同時把韋興也給加上,總歸……爲父乃鐵骨錚錚的諫臣,誰來說情都沒用。”
“諫臣還是奸臣?”
一旁的張鶴齡聽了,嘀咕一句,又對弟弟小聲道:“老二你可真行,才三兩句話,咱爹就裝起來了!”
……
……
李孜省府宅。
龐頃恭敬彙報:“韋泰韋公公派人來,說陛下將樑芳進獻的話本全都給退了回去,還嚴厲斥責了樑某人一頓。”
“哼哼。”
李孜省手上寫着東西,嘴上不屑道,“那老東西回頭可別怪我沒幫他……咱是幫了,怪就怪他自己沒本事,寫出的東西陛下不愛看,徒嘆奈何?再者說了,他樑芳會給陛下治病嗎?簡直是丟人現眼!”
龐頃道:“敝人聽說,彭家大少爺似對先前與張氏兩兄弟毆鬥,輸人輸陣的事耿耿於懷,打算報復一番。”
“將他死死摁住!”
李孜省惱火道,“一個失勢的閣老之子,連王公貴胄都算不上,就敢在天子腳下鬧事?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不知馬王爺有幾隻眼。”
……
……
轉眼又過了幾日。
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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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孜省當天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乃首輔大學士萬安。
萬安仍舊是以前那副畢恭畢敬的姿態,面對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李孜省,表現得就跟個孫子一樣。
“萬閣老,府上沒什麼好招待的,請喝茶。”
李孜省笑着說道。
萬安從懷裡拿出一份奏疏,遲疑道:“老夫今日前來,並非是爲喝茶,乃是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與李仙長商議……呶,這是一份剛呈上來的奏疏。”
李孜省瞥了眼,笑着問道:“一份奏疏,還勞煩你親自送來給我看?這可不是我的職責範圍啊。”
萬安神色有些凝重:“這份奏疏與平常的可不一樣。”
“哦!?”
其實李孜省很不喜歡萬安這種賣關子的說話方式,但他還是一臉認真地問道,“莫非是民間有何奇聞異事,又或是地方發生了什麼祥瑞吉兆,讓我給參謀參謀?”
萬安苦笑道:“並非如此。乃是新任鴻臚寺卿張巒,聯同天方國使臣叫做阿力王子的,一同上奏參劾御馬監中官樑芳、提舉廣州市舶司中官韋眷。說他們詐取使臣錢財,索賄不得便搶掠藩屬貢品,以其上貢於朝,有部分還被他們私扣變賣,不尊法度。”
“噗……”
李孜省差點兒一口茶噴出來,“誰?”
萬安一臉認真地道:“天方使臣阿力王子,還有……鴻臚寺卿張巒。您沒事吧?”
李孜省道:“好個張來瞻啊,真是沒事找事……你說他剛當上鴻臚寺卿,就摻和進這種事,這不是誠心給我找麻煩嗎?”
聽到這話,萬安感覺分外親切,這說話的語氣和口吻,分明是把我當自己人呀。
“老夫心下也如此認爲,新任鴻臚寺卿張巒,怕是連京堂內的事都沒搞清楚,就貿然出來參劾別人,還與外邦使節穿同一條褲子,豈不是本末倒置,親疏不分?是該好好提點一下。”萬安順着李孜省的話往下說。
李孜省聽了不由皺眉打量萬安。
好似在質疑,只有我才能批評,你算哪根蔥?
憑啥說人家張來瞻的壞話?
萬安到底懂得審時度勢,眼見情況不對,急忙問道:“不知您還有何高見?”
李孜省伸手將奏疏拿了過去,展開後仔細端詳一番,看了小半天,又思忖許久,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仙長,您看是否把這件事,給壓下去呢?”
萬安試探地問道,“張來瞻乃是您親自舉薦上來的,要是這會兒就被人恥笑,於您的面子過不去。難道他不知道您跟樑公公的關係?”
李孜省不答反問:“這件事就你清楚內情,沒旁人知曉嗎?”
“這……”
萬安一臉爲難之色,“老夫的確是拿到奏疏就來跟您說了,但事情在會同館內早就傳開了,據說乃鴻臚寺卿張巒自己跑去的會同館,絲毫也不避諱,跟阿力王子坐下來商談事情,隨後就聯名上奏,被人說得他們好似兄弟一般。還是阿力王子親自把他送出的會同館。”
“他……真那麼張揚?”
李孜省本來還覺得張巒沒政治經驗,被人忽悠了纔會如此,但聽了萬安的話,瞬間感覺可能是自己在某些方面覺悟還不夠。
像張巒這種圓滑世故,幾次幫過他,又有“大智慧”之人,會犯這種明顯的低級錯誤?
不可能!
絕不可能!
萬安道:“要是現在去掐斷傳播渠道,至少能保證消息不傳到陛下耳中。但就怕言官知悉,到時參劾他一個京堂跟外邦人過從甚密……不容易阻擋啊。”
李孜省冷冷問道:“他一個鴻臚寺卿,新官上任,見見會同館的外邦使節,有什麼不對嗎?”
大明的鴻臚寺卿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及國之兇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等等,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長,他跑去會同館接見外交使節,再正常不過。
“啊?”
萬安一聽口風不對,趕緊從李孜省的態度變化中琢磨箇中深意,隨即道,“倒是並未辱沒其使命。”
李孜省道:“行,這件事我知曉了,我先看看該如何處置。萬閣老若無旁的事,先請回吧,改日我再到你府上拜訪。”
“好說好說,您能親自去府上,那可真是蓬蓽生輝,老夫就在家中恭候大駕。”
萬安笑拱手作別,又道,“這件事,老夫就當不知道,您要有進一步的吩咐,只管派人到我府上知會一聲便可。”
……
……
李孜省沒有出門送萬安,而是立即把龐頃叫到身邊。
龐頃聽完後也沒反應過來,問道:“您是說,那位張半仙公然參劾樑公公?他……膽子可真不小,這算……初生牛犢嗎?”
“就他……還算牛犢?”
李孜省翻了個白眼道,“他比猴兒還精。參劾樑芳,估計又在籌謀什麼大事,我算是看出來了,這老小子平時做事就剛愎自用,我說了會保他他就亂來。難道他做事前,不知道跟我商量商量嗎?”
龐頃笑道:“您也知道他精明,難道他會猜不出來?跟您說了,您一定不答應他去參劾樑公公的!”
“唉!所以說,都不知道他精明在哪兒,但每次從他身上都能接受到一些歪理邪說,還讓我無從反駁。去去去,趕緊把他叫來。”
李孜省說完,突然想到什麼,問道:“這時間,他應該在鴻臚寺吧?”
“應該……可能吧。”
龐頃也有些犯嘀咕。
“那不用去請了,我親自去見他。我倒想知道他又在搞什麼名堂。”李孜省皺眉不已,喃喃道,“他難道不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嗎?他現在還沒上位呢,失算了或許就會讓他無從翻身。”
龐頃又笑呵呵道:“他一個太子岳父,要什麼上位翻身?”
李孜省又翻了個白眼:“感謝你提醒,好似誰不知道他是外戚一般,這種張揚跋扈的外戚,說他有腦子都沒人信。”
龐頃笑道:“可您不就信了?”
這次李孜省懶得搭理專門給他唱反調的龐頃了,本來已經換了便裝準備進內宅跟妻妾廝混,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跑去見張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