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
彭勉敷接到了貨棧那邊通傳,得知自己貨物被推下水,人也被打了,當即氣急敗壞喝問:“哪個天殺的跟老子作對?”
彭府管家戰戰兢兢地道:“爺,咱最近得罪的人不少,尤其是在承攬萬和寺的木料供應後……會不會被那些個國公或者侯、伯給惦記上了?他們派來的人根本就不搶東西,就把咱的木料往水裡推,要是被人知道這批木料浸過水,朝廷很可能會退貨,如此一來他們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這生意,乃御馬監樑公公轉給我們的,還有人敢鬧事?就算那些個公爺、侯爺又如何?莫非嫌活膩歪了?”
彭勉敷說了一句,突然想到什麼,問道,“有沒有見到那羣人長啥樣?裡邊有沒有倆小子,年歲不大,看起來愣頭愣腦的?明說了吧,張家老大你認識不?就是出了太子妃的那個張家。”
“不認識!”
管家搖頭:“不過據傳打架的人中間,的確有個孩子,半大不大的,非常勇猛,咱的人被他悶倒好幾個,像是個練家子。”
“多大?”
彭勉敷問道。
“約莫八歲到十歲間吧。”
管家也有些詫異,奇怪地道,“這麼小的年歲,會有那麼兇殘嗎?不過下邊的人的確是這麼說的,小的沒親眼見過,所以不敢證實真僞。”
“錯不了!”
彭勉敷怒道:“那小孩子定是張家老二……這傢伙鬼得狠,上次就覺得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想是查到藥鋪的事是我找人做的,這是帶人來報復了。”
管家一聽,感情這還不是普通的商業競爭,而是你從外邊招惹來的私仇舊怨?
你說你閒得沒事惹張家幹嘛?
他們一個外戚之家,以後在京師少不得欺行霸市,橫行不法。憑空招惹來這麼個大患,以後咱生意還做不做了?
“老爺子在哪兒?我要去見他。”
“老爺今天在房裡養病,沒出來。”
“哼!他好歹也是閣臣,要對付個小小的翰林修撰有何難?我要讓張家知道得罪咱彭家的下場!”
彭勉敷氣勢洶洶去見彭華,想讓父親給他撐腰。
房間裡,彭華坐在窗下的躺椅上看書,兒子說話時他連頭都沒擡一下,聽完後也只是擺擺手,意思是我聽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父親,張家的人現在蹬鼻子上臉,連咱們家的貨棧他都敢砸,下一步說不定直接到咱們家放火來了……此乃大患,非要即刻着手解決不可!”
彭勉敷爲了讓老父親出手,難免有一些危言聳聽的言論。
彭華卻是一臉淡然之色:“你要先確定是張家人乾的……只要有證據,你去報官,官府自會受理,別來找我。”
彭勉敷怒氣衝衝:“官府的人什麼德性您還不知道?他們欺軟怕硬,誰都不敢得罪,從來都只會攪渾水,怎麼可能替我們出頭?”
彭華問道:“那你憑什麼認爲,不通過官府你有能耐治得了他們?”
“我……”
彭勉敷一時間沒明白老父親的意思。
“先前司禮監覃公公派人來跟我打招呼,說是陛下最近又問過我的病情,若是再無好轉的跡象,就讓我告老還鄉……這京師的家底爲父都留給你,你想怎麼折騰,隨你去,爲父不日就將動身南下。”
彭華的意思是,你的麻煩你自個兒解決,反正我沒心思陪你鬧。
彭勉敷不甘心地質問:“父親,您就這麼白白把權力放棄了?您走之後,咱彭家在京還有什麼勢力?就算是那些鄉黨,只怕也都會紛紛與咱割席吧?”
彭華繼續看書,好似沒聽到。
彭勉敷急了,漲紅着臉發出請求:“就算父親真的想開了,要離京歸鄉,是不是也先把大患給解除了再說?是張家先惹上門來的,以後只會蹬鼻子上臉。”
彭華終於把手裡的書放下,用教訓的口吻道:“我且問你,你覺得我有何資格,將一個陛下欽點的翰林修撰,逐出翰林院?”
“他……那張來瞻不就是個小翰林麼?您堂堂閣臣要收拾他,還不是一紙公文的事情?”
彭勉敷雖然聽出父親話裡的意思,但還是不甘心。
“辦事,最好先動動腦子……咱們彭家根本就沒能力與張家相鬥,你父親我雖是閣臣,卻不過是個流官,而張傢什麼背景?未來必然是國丈、國舅,你說官府會賣誰的面子?我要是你的話,就乖乖上門認錯,人家或許愛惜羽毛,高擡貴手就此放過你。要不然,拿捏你那是一拿一個準兒!”
見兒子還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彭華嘆道:“你要是這麼硬挺下去,如果下次張家那兩小子真的上門來放火,你覺得官府會替你詳查?就算查到張家,誰敢替你伸張公義?”
“太子現在還沒上位呢,說不定哪天陛下就易儲了,屆時張家還有啥權勢可言?就父親您未戰先怯,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
彭勉敷羞惱之下,連父親都開始諷刺起來。
彭華搖頭嘆息,“吾兒,你看不清楚形勢啊!太子之位早就固若金湯了,而如今的太子妃之父,未來的國丈,隨便一伸手就能把你給捏死,你竟還覺得能跟張家鬥,卻不想着息事寧人,莫非想自尋死路?”
彭勉敷氣憤道:“爹,你膽子怎這麼小了?”
“唉,你要是真氣憤不過,想給他們點兒教訓,那你就去找他們暫時拿捏不了的人幫忙。諸如樑公公、韋公公,他們能坐視太子的岳父在京師鬧騰?
“你沒能力做到的事,人家可以做到,你最近兩年得到的一點權勢,都是樑公公等人從指頭縫裡漏給你的,還有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等我退下去了,這京師恐怕就沒你立錐之地了。
“我還是那句話,這關頭你該慫就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副心高氣傲的模樣,老覺得自己能上天,結果你啥都不是。”
彭勉敷聽完父親的話,世界觀都快崩塌了。
被人欺負上門,非但不能找回場子,還要主動賠禮道歉?
憑啥?
“其實……如今就連樑芳和韋興,也是日暮西山,如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兒啊,朝堂的格局已經變了。”
彭華用憐憫的目光看着兒子,搖頭道,“正因爲變化太快,許多人都看不清楚,還以爲跟以前一樣,可以爲所欲爲。如今朝中只有李孜省一如既往,卻不知他是否真的有本事打點好與東宮的關係,若不然,他的下場跟樑芳、韋興之流,並無不同。
“好了,言盡於此,你自便吧。爲父還要看書,稍後會正式寫辭表,你且行且珍重!”
彭勉敷憋着氣,離開了父親所在房間。
不過,老父親別的話他沒聽進去,但有兩點深以爲然——要報復張家,只有去找樑芳和韋興,要不然就去找李孜省……總歸有能治得了張家的人。
“新老派系之爭,也是幹清宮跟東宮之爭,那張來瞻自以爲是東宮姻親,就無法無天……以爲這京師可以任由他胡來?”
彭勉敷準備了厚禮,前去見韋興,尋求幫助的同時,順帶跟韋興解釋這批木料浸水之事。
身後跟着的管家道:“爺,以小的所知,這次好像是咱先惹上他們的,這恩怨說不上誰對誰錯。”
“你說什麼?”
彭勉敷瞪着管家。
管家也是耿直之人,繼續道:“他們只是砸了咱的邸店,卸了一些木頭到水裡,但也沒殺人放火,先前咱找人去鬧他們的藥鋪,可是讓他們生意都沒法做下去了!論損失,還是他們比較大。”
“哼!惹我彭家的人,能讓他有好日子過?”彭華道,“先前讓人去湖廣進一批新的木料上京,有運過來沒?”
“還沒……恐怕來不及了……”
“那就從山東拆房子拆廟的地方,找一批老料來,用油布蓋着,別讓人察覺端倪,直接送到萬和寺去,中途再出什麼差錯,有一個算一個,自己跳水裡浸了吧!”
……
……
李孜省府上,最近賓客盈門。
誰都知道他即將主持皇太后加徽號的典禮,加上李孜省現在有權決定傳奉官的任免和升遷,導致誰都來巴結他,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如今府中各種好東西層出不窮。
“道爺,收下的禮物是不少,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無所不包,但您確定張翰林所說的四月初三,一定會有祥瑞出現?”
龐頃在這種時候,也不忘給李孜省火熱的內心降降溫,“要是那天人到齊了,典禮也開始了,結果沒出現祥瑞,那您的臉可就丟大了……屆時陛下對您的信任恐怕也會大打折扣。”
李孜省罵道:“你懂個屁啊。”
龐頃撇撇嘴:“是不懂,這不等着道爺您賜教嗎?”
李孜省不屑一顧:“陛下爲的是盡孝,咱這位陛下雖然在朝事上那是……說不好聽點兒,叫剛愎自用,從沒把誰放眼裡,但對太后,那是至真至孝。”
“這不用您說,世人都知曉。”龐頃道。
“所以到那天,誰會真的在意有沒有祥瑞出現?有固然好,沒有也不影響儀式進行。”李孜省臉色帶着幾分得意,“再說了,我得來瞻那麼多回相助,之前每次都成,這次也沒必要去懷疑他。”
龐頃小聲嘀咕:“自打張來瞻進了翰林院,就沒什麼動靜了,甚至連您府上都不來了。”
“你頭髮昏嗎?”
李孜省繼續敞開心懷破口大罵,“他剛參劾了我,獲得士林的聲望,哦,轉過頭就又來拜訪我,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在跟他做戲,是嗎?最近我是跟他聯繫少了,但他能不知道翰林的官職是誰幫他爭取來的?”
龐頃搖頭道:“我實在想不明白,你說好端端的太常寺少卿他不當,非跑去翰林院,根本就沒油水可撈嘛。”
李孜省嘆息道:“這說明來瞻他是有理想和抱負的人,誰說每個人都跟我一樣,見錢眼開?我這麼拼命撈錢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陛下?咱這位陛下花錢大手大腳的,從不知節制,這就苦了我,既要暗地裡幫他賺錢,還要揹負罵名,苦啊。”
龐頃笑道:“您苦嗎?話說城外別院裡送來的江南美女都快住不下了,可能還要另闢個地方給她們住。”
“你這廝,就是嘴欠。”
李孜省挺直腰桿,“本道長乃方外之人,豈是貪戀美色之徒?遇到好的,我肯定會想着給陛下送去啊。”
“您……給陛下?”
龐頃笑個不停。
有好的你自己不霸佔,還想着送給皇帝?
言笑吧!
再者說了,皇帝沒來都沒跟你討要過美人,你在這兒裝什麼呢?
李孜省彷彿受到了啓發,撫着下巴自言自語:“嗯,陛下最近得了來瞻所獻藥方,日子過得挺恣意的,夜夜笙歌……這宮裡的女子,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恐怕陛下早就看膩了,這樣的魚水之歡有何意思?”
說到這兒,他衝着龐頃吩咐,“快給我安排車駕,我這就出城去幫陛下做一下選拔,找幾個色藝俱佳的妙人兒……唉,這種辛苦事你理解不了……”
隨後李孜省一臉期待地站了起來,拔腿就走。
“道爺,就算您一心爲陛下辦差,是不是也先等下面的人把車駕準備好?您出門最好多帶點人,聽說最近京師內不太平,不知怎的,盜寇突然多起來,積水潭那邊甚至大白天有人劫掠,可能是某些人想要渾水摸魚。”龐頃提醒。
李孜省點了點頭:“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現在樑芳失勢,他蒐羅的那幫人沒了約束,開始四處鬧事,我得想辦法把他的人脈給接收過來。還有御馬監最好也換個我能控制之人,不然這些中官天天看我不順眼,遲早會出事。”
李孜省突然想到什麼,又道,“哦對了,這邊準備車駕的同時,也派輛車去張府,把來瞻接上。
“光有美人兒沒有美酒怎麼行?有了美酒,還要有一起品酒之人……你去張家說明情況後就回來,好好看着家,有來送禮的一併收了。五百兩以下的,告訴他們沒官職給他們預備,讓他們搞清楚狀況再來。”
……
……
張府。
張鶴齡一連幾天都在家裡養傷。
哪兒都不去,成天只嚷嚷着要吃肉,不想金氏嚴格限制他的飲食,生怕他胡吃海喝導致傷口惡化。
不過張巒倒顯得無所謂,這天下午他剛從翰林院回來,聽過下人的稟報,一邊換便服,一邊道:“他想吃啥放心大膽讓他吃,吃死了家業讓老二繼承,咱老張家一點兒不受影響。”
張鶴齡嚷嚷道:“爹,你好偏心,我死了怎就沒影響?”
“你說呢?”
張巒一副不屑的神色,“出去打個架,就你這種沒腦子的纔會往前衝。內侄,你別過來,姑父我換衣服呢,你個小屁娃娃出去等着。”
這幾天金琦也住在張家,一有熱鬧他就喜歡往前湊。
金氏過去接過湯氏手上的活計,把張巒的腰帶繫上,問道:“這是要去哪兒?晚上還回來不?”
“大概回不來。”
張巒道,“你這婆娘,拿這眼神瞅我作甚?乃李孜省叫我去的,我跟他談的都是朝中機密大事,你以爲我想去嗎?他除了問天機,就是想讓我幫他辦差,好在他最近也知道投桃報李,不然我一個太子的岳父,跟他混個什麼勁兒?”
張延齡坐在門口的位置,笑着道:“爹,趕緊吧,人家馬車都等急了。大概那位李大人等着跟您談朝廷大事呢。”
張巒道:“你看看,連延齡都這麼說,你當我誆你?放心,是出城到李府別院去,不是教坊司。你這女人真麻煩。”
金氏最後狠狠提了丈夫的腰帶一把,好似是在報復他不老實一般。
張巒志得意滿,走到門口對張延齡道:“兒啊,這兩天家裡就交給你了,若是爲父明天一早回不來,就是從城外直接去翰林院應卯了……走,送我出門,路上我有事跟你說。”
張延齡一聽趕忙站起來,跟在張巒身後往外走。
“爹,我聽前來通知的龐大管家說,李孜省好像是請您去喝花酒。”等到了父子單獨相處時,張延齡才笑着道。
“呸呸呸,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啥叫花酒?花酒那得去窯子,我去的是李孜省的別院……那個龐先生也是,沒事跟你個孩子瞎說啥?”
張巒說着,卻不忘從兒子那兒取經,“要是李孜省再問我天機之事,我該怎麼辦?”
“涼拌!”
張延齡隨口應了一句,又道:“之前您都跟他提過祥瑞了,若他還不知足,我也沒辦法。說起來……想來父親您也很期待今晚的事情吧?”
張巒發現兒子望向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勁時,尷尬一笑,道,“等你長大一些就明白了。不過以你小子的手段,怕是滿京師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難逃你的魔爪。”
張延齡不滿道:“爹,您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
張巒道:“爲父也希望你將來能讓老張家開枝散葉,你爹我沒本事,就你和你大哥倆兒子,你將來不一樣,一定要趁着年輕多生孩子,年老後就有心無力了。唉!看我跟你說這個作甚?走了走了,今兒這天可真不錯。”
“爹,您藥方掉了。”張延齡突然喊了一聲。
“哪兒?”
張巒一聽,立即就回頭張望,見張延齡一臉壞笑,這才意識到小兒子在拿自己開涮,瞪過去一眼,喝斥,“你小子!等老子回來好好收拾你!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