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幹清宮大殿,李孜省站在門廊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緊隨其後的覃昌見到這一幕,近前問道:“李仙師這是不習慣裡面的藥渣味?”
“沒有,只是覺得外面敞亮一些,出來後心胸爲之一闊。”
李孜省面色尷尬。
他的確不太適應裡面的腌臢氣味,不爲別的,最近的朱見深簡直成了一個自閉症患者,或是因爲肝病發作的原因,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也沒什麼胃口,頭不梳臉不洗,更不要說沐浴更衣了。
然後就是哪兒都不去,吃喝拉撒都在幹清宮內殿,偶爾出門也是走到哪兒坐到哪兒,一點都不顧九五之尊的儀態,顯得非常邋遢,久而久之身上竟生出一股腐臭味,跟許多臥榻不起的老人身上的氣味差不多。
“沒辦法,這藥已經吃了幾個月,估計藥味都快薰進骨頭裡了,能覺得好聞纔是活見鬼了!”
覃昌搖頭嘆道:“說句不中聽的,陛下這病,跟萬娘娘之前表現出的症狀差不多,或者就是來自於萬娘娘,唉……”
李孜省點頭道:“我也有所耳聞……據說這肝病,很多都是夫妻間共同所有,一方得了,另一方也會有。究竟是怎麼個原理,誰也不明白,恐怕就連太醫院那些太醫也不明就裡。”
覃昌眯眼打量李孜省,問道:“難道李仙師就沒聽說過這種因夫妻敦倫而染上的惡疾?”
“怎麼可能沒聽過?但……”
李孜省就沒好意思說,最典型的不就是花柳病嗎?
但問題是,人家有的夫妻就沒有全都染上肝病的,這事說不清楚,但花柳那玩意兒……只要一方有了,另一方絕對跑不了。
覃昌苦着臉道:“後宮中,其實也有妃子身體偶感不適的,但沒像陛下這麼嚴重。這說明陛下的肝病已染上好些年頭了,或許是前些年跟萬娘娘朝夕相處時染上的……如今萬娘娘已過世,陛下也……唉!”
李孜省再問:“陛下最近……那方面……也有心有力嗎?”
覃昌搖頭:“自從李仙師您送了戲班子到宮裡,連續五六晚陛下都在寵信那些女戲子,可能是連續折騰下來,身體一下子垮了,陛下已有多日未再臨幸任何后妃,也沒再碰過那些女戲子。”
李孜省皺眉不已。
心想,你這是怪我送戲班子入宮把皇帝的身體給搞壞了?
見李孜省半天不吭聲,覃昌終於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問道:“李……李仙師,您人脈廣泛,可認識什麼……名醫?不知能否找人回來爲陛下診病呢?”
李孜省詫異地問道:“太醫院那麼多杏林國手,難道全都不可信,非得從外邊找人嗎?”
“不是不可信!”
覃昌異常爲難,眉毛鬍子都快皺到一起了,他先回了一句,沉吟好一會兒才又續道,“是那些個太醫做事太過循規蹈矩,唯恐越雷池一步……
“這事其實是個人稍微一打聽就知道,肝病這玩意兒,想要痊癒實在太難,只能拖着,可是……陛下用的藥明明已經不起作用了,太醫院那邊卻遲遲不肯換藥方,這事兒咱家還不敢跟陛下稟告。”
李孜省嘆息:“覃公公做事也講本分啊!”
“誰不是呢?”
覃昌道,“宮裡人辦事,不都這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先前的仲蘭給陛下診病,用藥什麼的效果還算不錯,但在仲蘭走後,最近太醫院送來的藥,連其中任何一味藥都未有過變化,一查竟還是昔日仲蘭留下的藥方。”
“怎麼會這樣呢?”
李孜省皺眉問道,“就算他們再守規矩,也不能這麼不思變通吧?病情隨時都在發生變化,他們精通醫理,不會連這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嘛?”
“誰說不是呢?”
覃昌苦着臉道:“但這畢竟是人家大夫的事,你說咱這些人敢隨便過問嗎?要是說了,人家還覺得咱是對他們不信任,但要是不說……陛下的龍體都這樣了,難道咱就這麼眼睜睜看着陛下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下去?”
李孜省皺眉道:“那覃公公應該自己去京師各地找尋啊……京城乃大明首善之地,連個市井名醫都沒有嗎?”
“有是有。”
覃昌道,“但他們要麼跟太醫院關係密切,亦或者是膽子小不敢開罪太醫院的人……如今也不知怎的,好像滿京師的大夫一聽說有人要問診肝病,全都閉門不見客,這病已成了人人禁口之事,實在令人費解。”
李孜省略一思索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還是問道:“你是說,有人把陛下的病情外泄出去了?”
“不知道。”
覃昌苦笑道,“或許是先前萬娘娘因肝病去世的消息已傳揚出去了,當大夫的多少都會知曉點兒情況,預計陛下也會染上此病。本來肝病就不好治,還要冒着得罪太醫院的巨大風險,拒絕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對於整件事,李孜省已經知道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擺擺手道:“覃公公,我勸您還是別操這個心了,沒用的!”
“不讓我操心?”
覃昌顯得很不理解。
難道最怕皇帝出事之人,不應該是你李孜省嗎?
你可是靠皇帝的寵信才爬到現在的位子,要是皇帝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倒黴的人就是你。
別以爲你跟太子建立起了一點聯繫就能脫難,你覺得自己在太子心目中,比得上那些對你恨之入骨的東宮講官嗎?
李孜省道:“因爲就算您我想做什麼,也無能爲力……您想想啊,就算找到了藥方,且還行之有效,您覺得沒有通過太醫院的審查,能隨便給陛下服用嗎?陛下會接受這些來歷不明的藥?所以……”
說到這兒,李孜省再次搖了搖頭。
覃昌一臉期待地道:“要是李仙師您去提,或有機會。”
李孜省臉色多少有些不耐煩:“感情覃公公是想把變通之事全都交給我?你們一個二個都墨守成規當好人……
“覃公公可曾想過,我找來的藥方要是不對症,那得是多大的罪過?另外,我爲了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憑空得罪太醫院的人,我是瘋了還是傻了?”
“可……”
覃昌異常着急。
自己幾句話竟把李孜省給惹惱了?
我們不都是爲皇帝好嗎?
李孜省臉上滿是不耐煩之色,一口回絕道:“覃公公,我不是大夫,也不認識什麼名醫神醫,如果你暗示張來瞻有本事治病的話,你大可以自己去找他,不用拐彎抹角試探我。
“我就是個修道的,平常也就偶爾讖言幾句,還不敢保證全都正確。術業有專攻,我連道家的丹藥都不會煉製,更不要說開方治病了。你要是覺得道家有治病的行家裡手,你可以去找鄧常恩,他平常就自詡能煉製可讓人長生不老的仙丹,正好對路。
“言盡於此,告辭!”
說完就快步而去。
“喂……”
覃昌本想挽留一下,但見李孜省離開時那決絕的態度,不由嘆息搖頭。
這事沒說成,還把李孜省給得罪了!
我的苦心,誰能理解?
……
……
李孜省嘴上拒絕了覃昌,但心裡還是有所觸動。
成化帝的安危,畢竟關乎到他的前程,且他心裡也很清楚,跟太子建立起來的聯繫,就算能保住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他如今的權勢和地位,皇帝一死,朝中肯定秩序大亂,舊規則一旦被打破,他也就日落西山了。
李孜省剛出左順門,就見龐頃在那兒等他。
“道爺。”
龐頃主動迎了過來。
“怎麼了?”
李孜省問道。
“是這樣的,先前陳公公已將修繕萬和寺的撥款從內庫提了出來,說是要聽您的吩咐纔好往來瞻那邊調撥。”龐頃道。
“多少?”
“三千兩。”龐頃道。
“用不了那麼多,來瞻說過,成本最多一千二百兩,抹個零頭,一千兩就夠了。”李孜省道。
龐頃驚訝地問道:“這還帶抹零的?而且一抹就是兩百兩?”
“咋的?人家來瞻和徽商想孝敬一下皇太后,順帶幫扶一下太子,不行嗎?”李孜省黑着臉說出這番話,讓龐頃不明就裡,還以爲自己哪裡說得不妥。
……
……
初八,一大清早。
張巒正在家裡整理自己的朝服,想到自己今天有可能第一次見到皇帝,張巒便顯得異常激動,不斷催促金氏趕緊一些。
“現在你長能耐了,穿個衣服要別人幫忙也就算了,還催催催,催你個大頭鬼啊,嫌慢找別人去。”
金氏可不是個幹吃虧的女人,當即便反脣相譏。
張巒喝斥道:“你個婦道人家長臉了?我現在當官了,還是大官,把我惹惱了,看不納個幾房小妾回來,讓你成天閉門吃灰去。哎喲……”
話還沒說完,他身上某處就吃痛了。
張延齡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邊吃早飯一邊看書,對於父母的舉動全不留意。
張巒側過頭問道:“延齡,今天你跟爲父一起去嗎?”
“不了。”
張延齡搖頭道,“我這頭挺忙的……爹,您不是要面聖嗎?您自個兒去就好了,我一個孩子在那兒像什麼話?”
“你不去,爲父總覺得缺點啥。”張巒道。
此時張鶴齡的腦袋在門口晃悠,覥着臉道:“爹,我去啊,你帶我去嘛。”
“滾!”
張巒當即喝斥一聲。
金氏道:“浴佛節的時候,萬和寺只有皇家的人能去,老二,跟你爹去湊個熱鬧,讓佛保佑一下咱們家。”
對於金氏這個虔誠的佛教徒來說,今天她很想陪丈夫一起去,但她也知道自己沒資格,就想讓小兒子代勞。
“娘,保佑咱們家的一直都是太子,啥時候變成佛了?”
張鶴齡不以爲然地道。
“臭小子,沒個眼力勁兒。”
張巒罵道,“在你娘面前說這話,討打呢?你咋不說是你弟保佑咱們家呢?滾一邊兒去。”
……
……
張巒穿好官服,趕緊讓人準備馬車。
臨出門前,還特意把張延齡叫過去好一通問詢,生怕自己哪個環節做得不夠好。
等他到了萬和寺,看到萬和寺周邊非常熱鬧,心裡就犯起了嘀咕,等到地方下了馬車,站在那兒不停地搓手,一副很沒出息的模樣,直到覃雲出現在他身旁。
“覃百戶,你在這裡作甚?”
張巒擡頭問道。
覃雲道:“李大人剛派人前來傳話,說是讓你先到寺旁的通佛塔等他。”
“啥意思?”
張巒一臉不解。
覃雲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張巒只能先到佛寺旁碑林前的那座鐵塔前,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等了一會兒就見到李孜省的車駕抵達。
“李尚書。”
張巒起身迎了過去。
李孜省下了馬車,一擺手,示意周圍的人不要跟過來,這才走到張巒面前道:“不用太多準備,陛下今天不會來了。”
張巒聽到後大失所望,問道:“爲啥不來了?”
李孜省道:“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對了來瞻,你從來沒面見過聖上,是嗎?”
“嗯。”
張巒點頭,一副憋屈的模樣。
當官到現在,他都沒機會見見自己的親家公,就這麼把女兒送進宮裡,現在連個國丈都還不是,成天跟混日子差不多。
李孜省嘆息搖頭:“總歸會有機會的……話說,陛下近來的狀態極其糟糕,臉色越來越黃,太醫院的人也不用心診治,真就是每況愈下,現在想來,你所說的半年之期……咱就是私下說,很有可能啊。”
張巒道:“我說過這話嗎?”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來瞻你這算是貴人多忘事嗎?”
“這……咳咳。”
張巒心說,想裝糊塗都不行。
“太后再過一個時辰就會到。”
李孜省道,“你我先找個地方歇歇腳,我正好有治病方面的事問問你,雖然我知道你在這件事上很爲難,但我希望……你能實話實說。”
張巒心說壞了,早知道我就把小兒子帶來,這問我治病,我知道個屁啊!
算了,反正糊弄誰都一樣,我又不是具體承擔事情的,吾兒曾經跟我怎麼說的,我現在就怎麼作答,只要不編瞎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