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從坤寧宮出來,一瘸一拐走着,嘴裡猶自罵罵咧咧。
“這是養了個什麼閨女?頂撞她老子,一個頂倆,跟她弟弟完全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真不像話!”
張巒心中很不服氣。
前面帶路的覃吉轉過頭,好奇問道:“張先生,您在說什麼?”
張巒趕忙道:“沒事,沒事,就是抱怨腿腳不好,耽誤了很多事。”
覃吉笑眯眯地道:“要說您老際遇之奇,真讓人豔羨不已……以您的出身,能在朝中站穩腳跟不說,還得到陛下眷顧,簡直是……”
張巒一聽怎麼有股陰陽怪氣的味道?當即打斷覃吉的話,皺眉道:“覃公公,陛下可是我女婿,你羨慕得來嗎?”
“這……”
覃吉一時間很尷尬。
我就是個老好人,在你面前客氣客氣,表達一下自己的恭維。
你咋好像吃了火藥一樣,竟跟我頂撞起來了?
你跟一個太監談女婿的事,你這是在嘲笑我嗎?
“哎呀……”
張巒見覃吉臉色青一陣紅一陣,趕緊道:“我這人就是直腸子,從不會拐彎抹角,但有時候說錯話,回頭就後悔了。還請覃公公您見諒。”
“哪裡,哪裡……”
覃吉心想,算了,我這個老好人不跟你這個“直腸子”一般計較,我還是想想如何應付手頭的公務比較實在。
誰都知道如今你張來瞻乃朝中獨一號人物,脾氣也古怪,咱家還是少惹爲妙。
……
……
張巒惦記着接下來要跟李孜省約會,卻在琢磨幾時去見纔好,總不能大白天就跑去跟李孜省喝酒吧?
於是還是決定先回家一趟。
剛進門,就見到大兒子正在指揮一堆人搬搬擡擡。
“你二弟呢?”
張巒走過去問道。
張鶴齡回過頭,咧嘴看向老父親,道:“爹,你來得正好,這是我剛得來的好東西,全都是陳年擺設,據說很值錢……要不,你給掌掌眼?”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哪兒得來的?別人送的?”
“沒有,去一個大戶人家家裡搶來的。”
張鶴齡主打一個坦誠。
張巒聞言,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吐出來,當即怒氣衝衝地喝斥:“你個混賬東西,再說一遍!”
“啊……這……好像也不能算搶,就是那戶人家不要了,我便給搬回來了……他們都說我的身份,配合用這些古典雅緻的傢俱很不錯。”
張鶴齡笑道,“我覺得他們是在誇讚爹您品味高……要不您瞅瞅?”
張巒怒目圓睜,喝問:“別人家不要的,你們還一堆人上門?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公然在京師搶劫不說,還成羣結隊?要不要臉啊……老二在哪兒?他怎麼說?”
張鶴齡仔細回想了一下,搖頭道:“忘記弟弟說啥了,好像說讓我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放起來……二弟應該也是覺得沒啥問題。”
“什麼?”
張巒更覺得不可思議了。
心想,我這是生了倆什麼兒子啊?
本以爲老二很正常,誰知現在看到他大哥在外面胡作非爲,不出面阻攔也就罷了,還說搶得好?
我張某人在朝中僅存的那麼點兒好名聲,豈不是要被這倆兒子給敗光……等等,不會又是那小子使出的什麼類似於障眼法的計謀,讓我揹負不必要的惡名吧?
“爹,你去哪兒?”張鶴齡見張巒拄着柺杖就往內院走,甚至隱隱有加速小跑的架勢,不由好奇問道。
張巒回首嗔道:“你真指望爲父給你這些東西掌眼呢?爲父可沒那閒工夫搭理!把你二弟叫出來!咳咳!他在家嗎?”
“在倒是在,今天他一直在書房裡寫寫畫畫,據說又是賺錢的大買賣,我也不知道他哪兒來那麼多賺錢的鬼點子。
“不過家裡邊有他真好啊,我現在出門都不缺銀子了,出手大方,別人都喜歡跟我交朋友。”
張鶴齡傻兮兮地在那兒直樂。
張巒冷笑不已:“只懂得往外撒錢的人,不會贏得別人的尊重,你小子最好還是收斂一點兒……畢竟咱們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有很大可能是來自於徽商的孝敬……
“拿了別人的錢財,就得替人消災,或許那小子許諾了別人什麼好處,等着爲父去兌現呢。”
張鶴齡笑道:“商賈能求什麼?不就是求財嗎?爹,你去給他們兌現了唄。”
張巒喝斥道:“滾你大爺的,爲父要做什麼,不用你來指點!還有,人家真求財的話,捨得把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他們覬覦的豈能是一般的東西,瞧爲父這官當得……真成你弟弟的傀儡了!不行,不行,我得找他好生理論理論。”
“爹,你走慢點兒。”
張鶴齡提醒。
“那你過來扶一把。”
張巒可能也覺得自己想一路小跑進內院不太容易,直接招呼。
張鶴齡趕忙婉拒:“不行啊,爹,我可沒法擅離……你自己多注意腳下就行了,我得親眼看着他們搬東西,別給我磕壞了……
“爹,你好走,孩兒不送了!那個誰,你往這邊點……”
……
……
“你看你把你大哥慣成啥樣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就是個水匪路霸,到處打家劫舍,爲父那點兒官聲,怕是早晚毀在他手上!你竟然還有心思在這裡寫東西?就不知道出去管着點兒?”
張巒見到小兒子,劈頭蓋臉便指責起來。
張延齡擡起頭來,看着漲紅着滔滔不絕的老父親,一臉無所謂的神色:“爹,你找錯對象了吧?
“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你沒把你兒子管教好,居然賴到他弟弟頭上?這世上哪裡有弟弟管教哥哥的道理?”
張巒老臉一紅,強行挽尊:“咱們家的情況,跟別人家能一樣嗎?”
“嘿。”
張延齡把毛筆一放,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問道,“怎就不一樣?大哥是大哥,小弟是小弟,綱常如此,豈能亂了輩分?哪怕你再信任我,大哥對我也是愛搭不理,說多了反倒嫌我煩……他只有找人幫忙或者拿錢的時候,纔會想起他弟弟的好。”
“你個臭小子……”
張巒想痛罵小兒子,卻突然張不開嘴。
張延齡無奈道:“還不是因爲咱們家以前光景不好,你沒能力讓兄長過點兒好日子,導致他現在非常貪財,老喜歡把值錢的東西往家裡搬?”
張巒皺眉不已,道:“這算什麼狗屁道理?是個正常人都想把別人家的東西據爲己有,不要以曾經窮困過作爲理由!
“哼,什麼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就這樣,還敢號稱精通聖賢文章呢?”
張延齡聳聳肩,道:“爹,你纔是讀書人,我可不是……認真說起來,我還沒啓蒙呢,謝謝。”
“嘿!”
張巒這下想罵人都找不到詞兒了。
張延齡坐在那裡,好像跟他老父親槓上了。
張巒坐下來後,等了半晌,不見小兒子有動靜,他突然有點露怯了,鎮定了下心神,語氣變得和緩起來,竭力擠出一抹笑容,道:“吾兒,你且說說看,你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哪兒來的東西?那些物件兒看起來都很陳舊,值錢的應該是那些木料吧?”
“恐怕是的,估計不是紫檀就是黃花梨或者雞翅木,反正都是查抄達官顯貴家得來的東西,具體是誰家我沒細問……
“出勤的錦衣衛把貴重物品據爲己有,乃司空見慣的事情,這次也算是手下人給大哥的見面禮吧。”
張延齡不以爲意地說道。
“哦,難怪他說是別人不要的,原來是這般不要法……纔剛當上錦衣衛千戶,就開始學會往自家搬東西了?這種以公謀私的行爲,得趕緊制止!咱們家缺他一個衣櫃或是一方桌子呢?”
張巒氣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
主要是他兒子乾的事,以前他也幹過。
甚至於現在他也在幹。
只是他搶的不是什麼桌椅板凳,而是人,女人,漂亮的女人。
“爹,你還有臉說你大兒子呢?你自己乾的那些個破事,也不怎麼光彩,真要是傳出去,我想你的名聲受損更多,而大哥搶那點兒東西……跟你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張延齡擺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姿態。
張巒瞪了小兒子一眼,喝斥:“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能一樣嗎?”
張延齡聳聳肩,問道:“怎麼個不一樣法?”
“老子乃一家之主,你大哥完全是靠爲父的廕庇,纔得到錦衣衛千戶的職務,他得對老子負責!”張巒理直氣壯地道,“不管是你還是你大哥,都不能出去作奸犯科,惹人非議……這纔是最基本的爲人處世原則!”
張延齡卻搖頭:“爹,你錯了,錯得離譜!大哥完全是靠姐姐的皇后身份纔得到現在的職位,跟爹你可沒多大關係。
“至於你所說的惹人非議……本身我們外戚的身份就容易受人非議,就算爹你什麼都不做,不照樣被人詬病麼?”
“你……”
張巒突然覺得自己被兒子一通歪理邪說給打敗了。
張延齡繼續道:“另外,爹,我得提醒你,不要以爲咱們家的人什麼都不幹,低調做事做人,就能被人記着好,也千萬別以爲你以後的官聲會越來越好,你始終不是進士出身,就算你兒子考中進士,甚至考取狀元,別人該瞧不起的還是會瞧不起!”
“呸!聽你一席話,爲父這幾十年的書算是白讀了?”
張巒憤憤不平質問。
“讀倒沒有白讀,這不正因爲你國子監監生的身份,姐姐才能過朝廷的初選,成功入主東宮嗎?”
說到這兒,張延齡有意改變話題,指了指旁邊的桌子道:“那邊是龐大管家讓人送來的邀請函,說要請你過府聽戲,據悉是什麼江南有名的戲班子演出。聽說裡面的女伶非常知情識趣,要不你去瞅瞅?”
“沒興趣。”
張巒擺手道。
張延齡淡淡一笑,道:“爹,我覺得龐大管家有句話說得很對。”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張延齡嘆道:“他說好女人是用來過日子的……這話深諳夫妻之道啊!”
“什麼?”
張巒一副驚訝的神色,“他跟你說這個?有何居心?”
張延齡道:“我想他的意思是,露水再好,一到日頭升起時,立即就會蒸發得無影無蹤,爹你最好不要把外面的那些爛事往家裡帶!
“你可是當官的,不是什麼富貴閒人……你現在得到的一切,並不是因爲別人敬重你,而是因爲你是皇后的爹,你的一言一行能影響到皇帝。”
“這……”
張巒一時顯得很尷尬。
被兒子教導人生道理,那感覺就好像是被人重重地敲上一悶棍。
張延齡再道:“我沒讓娘知道這件事,但也請你下次不要給我找麻煩,免得回頭娘問及,我還得替你圓謊。
“你要跟李孜省交往,我反對不了,但也請不要陷得太深……他能全身而退,你可退不了!你還得繼續爲大明、爲咱姐姐和姐夫發光發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