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
這天上午朝議結束後,懷恩早早便回到值房中,把需要處理的奏疏一併規整出來,準備帶去幹清宮給皇帝批閱。
此時覃昌從外邊進來,身後跟着覃吉。
“懷公公。”
覃昌走到懷恩跟前,一臉認真地道,“現在朝中大臣已經在過問河工之事了……有關黃河改道工程,京師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陛下登基後所行之事,無不冒險,步子是不是邁得太大了些?好像有人故意攪渾水,您看……”
懷恩皺眉問道:“東廠沒有去查證嗎?”
覃昌無奈道:“消息渠道太雜,或是有人藉此機會攻訐張國丈,其中又以國子監的監生最是活躍……最近更是接連鬧出幾件大事,比如有監生夜裡悄悄貼‘大字報’,又比如文會中公然指責朝中重臣等等,其言語之惡毒連監聽的廠衛都汗顏……是否要請示陛下,派人去治治,剎住這股歪風邪氣?”
懷恩皺了皺眉,擺手道:“一羣監生罷了,料想也鬧不出什麼大亂子來,無需過慮。”
“您說的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僅憑那些監生的確鬧不出大事,但傳出的那些個風聞,影響卻很不好。”
覃昌苦着臉道,“知道您同情那些書生,但無論哪朝哪代,都不允許書生議政,尤其他們還只是一羣監生,要是他們整出點兒事來……”
“我知道了。”
懷恩看了看後面默不作聲的覃吉一眼,問道,“這次的矛頭,對準了張國丈,是吧?”
覃昌頷首:“是。”
“料想也是如此。”懷恩淡淡一笑,道,“或者說,也是時候了……張國丈以監生出身,卻能躋身高位,還深得陛下器重,如果一點兒風評都沒有,那也太不尋常了……既然他做官已經走到這一步,承受一點非議,算得了什麼?”
覃昌心下震驚不已,連忙問到:“您老是說,這是張國丈登上高位必然要經歷的事情?”
“嗯。”
懷恩點了點頭,“一個人,得做到寵辱不驚,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纔能有所作爲。先前張國丈的仕途官路太過平順了,完全表現不出他內心的強大……這次的事情,就當是給他的一個考驗。
“稍後見到陛下,也可以這麼說。”
“哦。”
覃昌好似明白了什麼,徵詢道:“那就是說,我們得讓這股風評繼續下去,給張來瞻一點兒壓力,看看他是否能撐得住?”
“正是如此,是騾子是馬總得牽出來遛遛,這次就是考驗張國丈成色的時候。”
懷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一招手道:“好了,不說了,把這些東西都帶上吧,是時候去幹清宮了……陛下每日勤勉朝務,我們也不能懈怠,得盡心輔佐新君纔可。”
……
……
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
張巒笑眯眯地坐在大堂正中央,今天他是來完成之前“奸黨案”的掃尾工作,而他之所以如此興沖沖前來,全因爲之前在朝會上罵他是奸臣的張善吉,因牽扯到案子中,也在當天的受審人之列。
“我實在忍不住想親眼看看他,面對我的時候要說點兒什麼……我還想問問他,我跟他之間,誰忠誰奸?當初他彈劾我的時候,怎就不想想自身呢?”
張巒衝着宮中來使覃吉說道,絲毫也不顧忌地在那兒嘚瑟起來。
覃吉臉色有些尷尬。
像他這樣的老好人,最見不得那些爭名逐利、事後打臉的事情。
他心中腹誹,你說你張巒都已經是堂堂國丈了,就算沒有位極人臣,在朝中也算是呼風喚雨,至於跟個言官過意不去嗎?
等了半晌,已經審理了四五個犯人,但始終沒見錦衣衛把張善吉給擡出來,而且越往後時間拖得越久,張巒疑惑之餘,當即把朱驥來問道:“朱指揮使,怎麼個情況?不是還有幾個犯人沒審理嗎?怎麼不往下繼續走流程了?”
朱驥苦笑着道:“之前有案犯在詔獄中畏罪自盡了……”
“誰?張善吉嗎?這傢伙爲了不見我,竟然自殺?至於嗎?”
張巒聞言當即站起身來。
雖然他很想當衆打張善吉的臉,讓對方下不來臺,但張巒秉性善良,非常敬重那些敢於鍼砭時弊的官員,沒想到這回居然碰到個硬茬。
“就是他……人雖然救回來了,但還得等一些時候,經過太醫妥善處置後,才能把人給送過來。”
朱驥苦笑着說道。
“哎呀,救人要緊,不用太着急,我還是等等吧。”
張巒臉上滿是遺憾之色。
等朱驥退下去安排後續事項後,北鎮撫司的公堂上就只剩下張巒和覃吉二人。
覃吉看張巒沒什麼血色的老臉上帶着的遺憾和悔恨之色,不由好奇地問道:“張先生,您不是最想讓那有罪之人改過自新麼?這個張善吉都畏罪自盡了,你還要強讓他過堂?不至於吧?就爲了讓他在您面前下不來臺?”
張巒搖頭嘆道:“我看過他的案宗,要說他涉案最深的其實就是跟鄧常恩眉來眼去,收受了鄧常恩不少賄賂,但實話實說,他並沒有壞到根子上,考取進士後還是做了很多對朝廷、對百姓有益的事情。”
覃吉一時目瞪口呆。
心想,你張巒的脾氣可真是陰晴不定哪!
剛纔還喊打喊殺,想要在張善吉面前露把臉,讓張善吉在公堂上找條地縫鑽,結果現在……
你居然開始貓哭耗子了?
就因爲知道他畏罪自盡,死又沒死成,所以你便覺得於心不忍,才這麼假慈悲?
張巒繼而又道:“其實覃公公,你看,這個張善吉跟倪嶽一樣,判的不過是罷官免職,回故鄉而已,你說他的罪行也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就是被關了幾天詔獄,怎就這麼想不開,非得自我了斷呢?至於嗎?”
覃吉苦笑了一下。
心裡在想,你要是不來,或許人家還不想死呢。
聽說你張巒跑來審案,人家臉皮臊得慌,無法面對過往,一時想不開,直接掛脖子想尋個痛快,那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所以說,根源還在你身上,難道你不會自我檢討一下嗎?
“張先生,您看今天還繼續審案嗎?”
覃吉見張巒意興闌珊,於是徵詢對方的意見。
“罷了罷了,就繞過張善吉吧,他的案子不用過堂了,就按照之前議定的那般,判他罷官歸家……哦對了,還得贖杖刑是吧?一併列上,我先回去了。”
張巒慢悠悠站了起來,瞥了眼詔獄方向,似乎還有些不甘心。
覃吉跟着站起,拱手道:“既然張先生已決定暫且放下案子,那老朽就先回宮去跟陛下覆命了。”
張巒隨口問道:“陛下會爲了這點兒小事而分神嗎?”
“這事可不小。”
覃吉道,“畢竟關係到張國丈你,怎麼都得跟陛下知會一聲。再者說了,咱這些人出來辦差,回去後跟陛下覆命,那是理所應當之事。張先生,其實這事兒……跟您無關,好像沒必要問吧?”
“嘿,你看我,不懂宮裡邊的規矩,還瞎打聽……要不要覆命那是你自個兒的事,我這邊也沒誰要覆命,問那麼多幹嘛?好了,回去後我會把案子整理成卷宗,上呈陛下。你不知道,我這腦袋不靈光,有時提筆不知寫什麼,還得找兒子參詳參詳……”
“您老可真是……”
覃吉心想,你這人還真是,對誰都無話不說,且如此誠懇。
都不在我面前掩飾你兒子的本事,話說你這算是護犢子,還是有意在人前彰顯你有個好兒子?
不過,有這樣的父親,總歸算得上是張家晚輩之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