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衙門內。
詔獄中。
李孜省還是入牢時穿的那一身,並沒有換上囚服,就直接坐在草蓆上,經過幾天下來,多少有些蓬頭垢面,但他身上的衣服卻非常整齊。
李孜省面前,這會兒正擺着大碗小碟各種精美菜餚,而他胃口似乎也很好,不時往嘴裡塞東西,但他並沒有去吃中間幾個碗裡的雞鴨魚肉,而只是盯着炒黃豆、蠶豆、豌豆和松子兒等乾果,嚼得那叫一個嘎嘣脆,可惜沒有酒水,好在茶卻是新沏的,還冒着嫋嫋的熱氣。
這可把對面牢房裡能看到這邊情形的幾個同在押囚犯,看得那叫一個口水直流。
外面傳來鐵鏈“嘩啦”“嘩啦”的響動,隨後牟斌帶着兩名獄卒到牢門前,將李孜省的牢門給打開。
“李尚書,您在這裡倒是安逸,不擔心被定罪嗎?”
牟斌屏退了幾名獄卒,一臉好奇地問道。
“哈哈。”
李孜省聽到牟斌的稱呼,心裡大概有數自己沒問題了,他把手裡的筷子放下,笑着道,“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臨死了爲何還要當王八?怎麼,牟千戶是來送我上路的嗎?”
牟斌無奈道:“您可以收拾收拾。出去了。”
“哦。”
李孜省問道,“去哪兒?”
牟斌道:“您的案子暫時了結了,問話正式結束,您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已經通知到您的家人,讓他們派出車駕來接人……要是您不着急的話,可以到外面的宴客廳坐坐,稍事等候。”
“呵呵。”
李孜省笑道,“你們這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停留。話說你們這兒的食物倒是不錯,尤其是這些……”
牟斌點頭:“這是上面吩咐下來,找就近的食肆給您精心準備的。”
李孜省道:“這就挺好嘛,有人情味兒……對面幾個,最近幾天看你們碗裡連點葷腥都沒有,我這馬上就要出去了,就把這些食物送給你們吧。別嫌棄啊!”
對面幾個犯人一聽,都是精神抖擻。
進詔獄前,一個二個都是養尊處優的權貴,吃東西專挑好的吃,對於殘羹剩飯根本就是不屑一顧。
但現在嘛……
長期的飢餓和由此帶來的營養不良,早就讓他們對食物極爲敏感。
當聽說有雞鴨魚肉吃,那還不得瞪起眼來?
吃了這頓好的,下頓再有這麼好的菜餚可能就是斷頭飯了。
牟斌道:“李尚書,在這裡,不能隨意轉贈食物。”
“你看你。”
李孜省責備道,“這牢房裡也要講究點人情味兒嘛,不然以後誰還想來你這裡?誰敢來?一聽說要被拿到這兒,想到的都是吃不飽穿不暖,不是令人心生恐懼麼?所以說,這詔獄就是少了那麼點兒人間煙火氣。”
“……”
牟斌一聽怔住了。
這李孜省,進了一趟詔獄,人是魔障了嗎?
居然開始跟我講起了大道理?
關鍵是講的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根本就行不通!
“沒人願意到這裡來,無論是否改善待遇,均是如此!”
牟斌定了定心神,笑着道,“不過既是李尚書親口吩咐下來的,就當是您私人轉贈給他們的食物,我們也就不加以干涉了……來人哪,把這些食物分一分,送到對面去,給他們解解饞。”
“哈哈,我覺得你牟千戶,至少在人情事上比那個朱驥朱指揮使做得好。”李孜省道,“如果你來執掌錦衣衛,或許朝中大臣就不擔心被看押在此了……至少心裡有數,有你這個仁慈的主官在,他們不會被薄待。”
牟斌一揮手,發出了逐客令:“李尚書,你該走了。”
李孜省笑道:“對,我是該走了。牟千戶,聽你口氣,似乎對我離開詔獄這件事,多少有些不滿?其實沒什麼,我知道你們中很多人看我不順眼,尤其是沒受過我恩惠的,或許巴不得我去死吧?”
這問題多少有些尖銳。
牟斌在短暫猶豫後,還是點頭:“沒錯,以卑職所見,您在朝中作惡多端,甚至還牽扯進了皇儲更迭之事,實在不應如此就被放回去,尤其還官復原職。”
“好。”
李孜省笑道,“我很久沒見過你這般耿直之人,能一語點到根子上。這又是你比朱驥強的地方,你爲人耿直灑脫,甚至帶着一些善惡分明的江湖氣,這是朱驥那個官場老油子及不上的。朱驥太像個隨波逐流的庸官,而你……卻有一股俠氣在身。”
牟斌聽完後很無語。
你李孜省居然還在這裡點評起我和我的上司來了?
說我比我上司強?
你是何居心?
這話要是傳到朱指揮使耳中,還讓我怎麼在錦衣衛混下去?
“上次我遇到這麼耿直的人,還是初見張國丈時纔有這般強烈的感受,他跟你性子很相像,有什麼說什麼。”
李孜省搖頭嘆道,“話又說回來,這人要交知心朋友,一定得結交你和張國丈這般的,不要結交那些虛僞至極的傢伙。那些人啊,錦上添花都未必能做到,更別說是雪中送炭了。”
牟斌看了看牢房,問道:“李尚書,您還有什麼東西需要收拾的?”
李孜省道:“我孑然一身而來,拂袖而去,除了身上這身官袍外,還需要收拾什麼?請在前帶路吧。”
“這邊請。”
牟斌於是帶着李孜省出了內牢的牢門。
李孜省這一出來,牢房的甬道可就熱鬧起來了。
很多被看押的犯人都拼命往前湊,想要看熱鬧。
他們也在暗地裡議論,這李孜省進到詔獄,沒幾天就要出去了?
這世間事還真不公平啊!
我們那點兒犯奸作科之事,跟李孜省比起來,簡直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爲啥我們就得把牢底坐穿,而他這麼輕易就出去了?
“各位,好好改造。”
李孜省好似挑釁一般,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兄弟我先出去一步,等諸位得脫樊籠的那一天到來。既是蹲過一個號子的,回頭你們到我府上來,我必定好酒好菜款待。見笑、見笑!”
牟斌無奈道:“李尚書,您有必要如此嗎?”
李孜省笑道:“多個朋友多條路嘛,我這次回去,就想好好睡幾天。連公務上的事,都不想辦了。”
牟斌道:“聽說您已經被卸任了通政使司的職務,改而專司負責上林苑和欽天監的差事。”
“這樣挺好的。”
李孜省笑道,“混個閒差,正好養精蓄銳一番,回頭爲朝廷做件大事。話說來年開春之前,這黃河河工項目就要正式啓動了。我這次出去,指不定幾時才能回京……或許就此閒雲野鶴,逍遙在外。牟千戶,不是我非說客套話,我真覺得你前途無量。”
牟斌隨口敷衍:“多謝李尚書您欣賞。”
李孜省道:“我還要說句實在話,身爲外臣,不要總想着跟中官往來,我就是前車之鑑。但那張國丈,乃仁義之人。不但他重情重義,連他的兒子張延齡,也都是俠義之輩,將來定可造福大明。聽我的,多與他父子走動,你必定受益無窮。”
牟斌聽完不由皺眉。
心說,你李孜省是話癆還是怎麼着?
我是曾經看押過你的執法人員,你居然跟我攀交情,還指點我的前途?
你不會是誠心來坑我吧?
……
……
李孜省順利出了北鎮撫司官衙的大門。
他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整個人顯得很淡定,對着天哈哈大笑起來。
龐頃一早就等候在旁,見李孜省出來,趕緊迎了過去,然後就見到李孜省如癲狂一般在那兒做一些奇怪的舉動。
“道爺?”
儘管龐頃想躲開,但他還是忍不住打斷了李孜省的自我陶醉。
李孜省側過頭,笑着打招呼:“炳坤啊,這幾天你在外面忙壞了吧?”
龐頃搖頭道:“沒有,沒有。都是張國丈忙前忙後,敝人沒出什麼力,因爲當時形勢極爲危機,我去其他人那兒登門求救的話,很可能連自己都被摺進去。
“這幾日風聲漸歇,張國丈也派人來通知,說沒問題了,但我放心不下,連續去了張府幾趟,可惜都被他的門子拒之門外。最後又派人來住處傳話,讓某安心等候,如此一來,我就知道確實沒啥問題了。”
“嘿,你小子還真能穩坐釣魚臺……我都進去了,你不怕下一個受牽累的就是你?居然只是躲起來不想辦法自救?”
李孜省看似生氣,但話卻是笑着說出來,臉上也無慍色。
龐頃嘆道:“以前還不覺得,真出事了才發現,以前那些關係網根本不管用,面對皇權,啥力都使不上。
“這次我覺得張國丈對您真夠意思的,爲了您的事,他主動到宮裡請命。不過連帶的,京師市井間開始有一些對他不太好的言論,說他跟您狼狽爲奸……”
“行了,行了,別說的,有前面那些話就夠了,什麼狼狽爲奸,你以爲我愛聽這些嗎?”李孜省不耐煩地喝斥一句,隨即看了看周圍,問道,“車駕在哪兒?”
“在街道轉角處……咱府上的馬車,還是離這邊遠點兒好,免得晦氣。”
龐頃說完,居然又接上之前的話題,“忠言逆耳啊,道爺,經此一事後,你們倆或許就真只能捆綁在一起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李孜省曬然道:“這會兒靠上來瞻這棵大樹,我還巴不得呢……等等,啥叫晦氣?意思從裡邊出來的我也是晦氣咯?要不要我自個兒走着回去,免得讓你們倒黴?”
龐頃道:“道爺,您怎還挑起刺來了?”
“滾!”
李孜省踹了龐頃一腳,然後道,“進詔獄一趟,我算是想明白了很多事,真是人情冷暖啊!話說,這幾日有人來咱府上慰問嗎?比如說打算提供幫助的?”
“啊?您老是在開玩笑嗎?這會兒了哪裡還有人敢主動接近咱府宅?莫說是頭幾日,就怕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別人也要跟躲瘟神一般,遠遠地避着您了。”
龐頃一驚一詫地回道。
李孜省輕哼:“也就是抓我的時候,猝不及防,我沒辦法展開反擊。要是真讓我正常應對,這些其實都是小兒科。”
龐頃目瞪口呆,問道:“道……道爺,此等事情您可沒必要逞強,那是陛下下旨……難道您想抗旨嗎?”
“我……”
李孜省一時語塞,不由恨恨地白了龐頃一眼,喝斥,“我過過嘴癮還不行嗎?”
龐頃聳聳肩:“好吧,道爺,你喜歡就好……接下來咱去哪兒?”
李孜省沒好氣地道:“不回府能去哪兒?詔獄中雖然添置了牀墊和軟被,但環境到底太過簡陋,睡起來冷風呼呼往脖子灌,很不舒服。還是回家好,高牀軟枕,軟玉溫香,我要好好歇歇。”
“我是說,難道您不去張國丈府上拜謝?”
龐頃好奇地問道。
“呸,來瞻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嗎?就算我要有所回報,也得等風頭降下去後,現在我得避嫌。”
李孜省道,“少囉嗦,趕緊趕車去。別人我信不過,你來給我趕車,順帶跟我說說這幾天發生何事。
“只有洞悉敵機,我纔好伺機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