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白黎一身白色錦袍,揹着一身陽光而來,看不到臉上的神采,只有無邊的冷靜。
這個人,楚長海一直忌憚頗深,爲什麼,自然是因爲一身氣度。
段白黎看也不看楚長海,那是師爺手中的青茶把玩,輕輕解開了蓋子,一股淡淡清香撲面而來,只聽他不急不緩道:“此茶茶形壯實而捲曲,葉色淺黃帶嫩綠。湯水浸泡後片片舒展,浮於湯上,湯色黃豔襯綠,香氣清而長,餘香不散,甘味悠存。鳳凰單叢茶,甚是不錯。可惜了,此等名茶,並非我府城所有,而是…周澤郡,是也不是?”
周澤郡位於三裡鎮所在的陽新郡並不算遠,比鄰而居,很多生活習慣相似,但終究存在地域差距,但就茶葉一項,就能看出端倪來。
然,這是對有研究之人來說,換成不識茶葉,牛嚼牡丹者,自然很好應付過去,偏偏,縣令大人便是這麼一個人,他不愛茶葉,愛清酒。
楚長海面色一變,卻是很快鎮定,道:“公子言之有理,此青茶並非出自陽新郡,而是周澤郡,周澤郡一故人相贈,知府大人便借花獻佛,託我轉送,可是有何不妥?”
縣令大人單手託着側臉,好整以暇的看着段白黎,細聽他後面的話。
只見段白黎掀了袍擺,悠然落座,手指上拈了一片茶葉,纖白手指更加優美動人,神色淡淡道:“並無不妥,只是敬告一句,茶葉放置不當,容易生潮發黴,影響口感,大煞風景。”
楚長海這下子繃不住了,面紅耳赤,這人的意思是,你送了一罐壞掉的茶葉來!
的確,這茶葉不是什麼知府送的,而是他隨手從方家拿的,但知府大人賞識他此言並不摻假。
段白黎卻不打算和他多說話,只是張口道:“大人,妻姐年紀不大,尚且傷重之中,容容送被褥而來,卻被拒之門外,揚言大人不曾發話,他們不敢擅自做主,可否請大人施恩,通融一二?”
縣令大人朗聲大笑:“有何不可?雲姑娘並非囚犯,而是明日開審,不得不遵造規矩而來,倒是難爲了雲姑娘。”
笑着轉頭:“師爺,你且叫人發話,讓容容姑娘入內探望便是,不過,只准半個時辰,規矩還是要遵守的。”
說最後一句話,輕飄飄看了面色漲紅的楚長海一眼,眸光冷漠,好似千層萬層無法融化的堅冰,此人學識或許天賦出衆,修養卻是不敢恭維,出身卑微就是出身卑微,一點點出頭之意便叫他得意忘形。
這樣的人,若是無法改變,很容易折斷雙翼。
當然,他可不會好心提醒
最終,楚長海掩面而逃,並且恨上了段白黎,連楚容也不打算放過。
縣令大人卻是看也不看道:“這已經進了水的茶葉就扔了吧,也就是這等眼睛生於頭上之人,纔會濫竽充數。”
立刻有下人應聲,帶走了茶葉。
縣令大人話頭一轉,帶了幾分調侃之色,戲謔道:“二公子可否說說,何爲妻姐?”
段白黎面不改色:“自然是妻子之長姐,容容乃我未婚妻,婚書在手,衙門也是有備案的,大人不妨使人一查。”
若非修養在身,縣令大人都要大罵禽獸了,一個二十一歲的男人,強迫十一歲的小丫頭定下婚事,也就是這個人才能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不,還有一個禽獸!
此時,縣令大人眼中的禽獸正大發雷霆,差點砸了屋子!
“你發什麼瘋?被瘋狗傳染了瘋病不成?”嚴重山面帶厭惡,一門之隔,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的撞擊砸碎聲音,恨不得衝進去兩人活活掐死!
然,他不能,此人是衆族老承認的繼承人,在他膝下沒有取代之人前,不能傷了他,還要全心全意保護他,再沒有比這更叫人憋屈的了!
門內砸擊聲更加清脆。
嚴重山面色鐵青,只道:“我不管你同不同意,明日,這堂必須拜,我有千百種法子逼着你低下頭,拜堂成親。”
說罷甩袖而走。
片刻之後,門內聲音停止,門外看熱鬧者被驅趕走。
“公子。您這是何必?將軍給您安排的未來夫人是此間地界有名的淑女,娶了她,公子底氣不是更加渾厚?還是擔心雲姑娘知道了鬧事?這點公子大可放心,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公子多多偏袒她幾分已經足夠…”
“閉嘴!再多說,本公子絞了你舌頭!”嚴卿氣急敗壞吼道,雙眼微微發紅,迸發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凶煞光芒。
對面一個跟隨嚴卿從三裡鎮歸來的老者心尖微顫,卻不覺得自己說錯了:“這位女子於南城最是才貌動人,多少公子哥恨不得將她娶回家,公子何必拒絕了去?”
“老子再說一次,閉上你的臭嘴!”嚴卿雙目猩紅,濃濃殺意不停的翻滾:“娶她?哼,你給我傳話,不怕死儘管帶着她的嫁妝上門,本公子會親手掐斷了她的脖子。”
口氣一變,冷漠而殘忍:“你走吧,本公子身邊不需要擅作主張者,那個老男人給你那麼多的好處,你就去他身邊吧。”
老者面色大變,差點舌頭打結:“公子、公子何意?屬下是公子屬下!”
最後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又真誠自然,就差舉手發誓了。
嚴卿嗤笑一聲:“你以爲本公子不知道?嗯?泄露了小百合蹤跡,叫那兩個賤人聯合起來,不遠萬里算計小百合,爲的不就是平步青雲,從此風光無限、榮華富貴加身?本公子成全你,只要你有命享。來人,給本公子叉出去!”
兩個人高馬大者殺氣凜然而入,不由分說的架起老者往外拖。
老者從驚駭中甦醒,撲騰着四肢求饒道:“請公子開恩,屬下不曾背叛公子啊…”
嚴卿冷笑,半點心軟都沒有,回南城就沒打算心平氣和的解決,那十分浪費時間,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甩去背上的包袱,好跑回小百合身側,爲她撐起一片天空,而不是通過一封家書,從報喜不報憂的字句中一字一字尋找隻言片語憂心之事。
更不是戰戰兢兢的等待手下傳信。
太過折磨人心了。
抹了一把臉,嚴卿臉上的狂躁盡數散去,換上帶着漫不經心的痞氣:“來人,進來收拾…”
……
“姐,別害怕,明日定然叫你安然無恙、大大方方從高堂之上離開。”楚容親自送了被褥進牢房,老者面色蒼白得楚雲,心口抽疼,口中叫着姐姐,其實她把楚雲當妹妹對待。
楚雲笑了笑,道:“小妹,我相信你。”
楚容也笑了,推了推食盒,看着她一如往昔,不帶一分浪費的吃光了所有食物,而後小聲抱怨將她當成豬養。
楚容哈哈大笑,塞了兩個飯後水果便匆匆離去了。
明日開審,她要做的還很多。
楚家。
“相公,怎麼樣?縣令可有說了什麼?”一看到歸來的楚長海,方佳怡急急忙忙開口詢問。
一聽到自家爹被抓走,方佳怡終於慌了,原以爲只是處置幾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她爹出手,輕而易舉,誰知道這幾塊反骨太過堅硬,竟然崩了牙,反將自己送進了牢籠。
好在,家底還在,人脈還在,求一個‘公道’並不困難。
楚長海面色又開始發紅了,段白黎的羞辱歷歷在目,每每想起來就覺得燥得慌:“自然是收了,只要縣令還想當下去,就會知曉該如何做纔好。”
竟是絕口不提茶葉之事。
方佳怡放心了,心滿意足的轉頭去照顧兒子女人,因爲方家方員外被抓,方夫人心有慼慼而不敢再留着兩個孩子,生怕孩子受到牽連,這才匆匆的送了回來。
楚長海張了張口,有些解釋,卻是開不了口。
一夜流水般淌過,楚家二房早早的爬了起來,吃過早飯,天一亮就往城裡去,衙門口還沒開,只能蹲守在外面,直到晨霧散去,直到衙門大開。
與此同時,楚開霖也將沉睡不願意醒來的吳擇拖了起來:“別睡了,帶上楚開陽,我們上衙門。”
吳擇一臉委屈,任誰被折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轉眼又被吵醒,是個人都會滿心的不爽,只是觸及楚開霖那種脫離紅成的冷淡目光,終究是嚥下了喉嚨裡的不爽,無奈揉了揉臉:“給我一刻鐘如何?”
楚開霖徑直鬆了手,轉身走出去。
兩人很快帶着被捆綁的楚開陽離開了家門往衙門去,卻沒有第一時間進去,而是在衙門對面的茶樓點了個雅間,在茶童茫然不解又心有忌憚的複雜表情下關了門。
“要等何時?”吳擇袖口掩嘴,秀氣打着哈欠,眼角擠出了晶瑩淚珠子。
楚開霖兀自飲茶,並不答話。
另一邊,大堂外人滿爲患,好多人伸長了脖子往裡看,眼眸之中滿是興奮的光芒,安靜久了,一有熱鬧可以看,自然全都走出了家門,至於死了人…關他們何事?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人,關他死不死!
啪!
驚堂木重重落下,縣令大人一身大紅色官服,胸前花紋雕飾栩栩如生,頂上花翎輕顫,氣勢大開,不怒自威。
“都帶上來。”縣令大人沉聲道。
立刻有捕快將死者的母親帶上來,同時,楚雲白着臉也被送上公堂,目光觸及樑上‘明鏡高懸’、‘爲民做主’等字樣,好似猙獰的鬼怪,隨時能叫人抓了吃掉,身軀狠狠顫抖了一下。
自古民怕官,官就是民心目中的神明,至高無上,若作爲一個旁觀者,楚雲絕對不會是心中畏懼,而是心有嚮往與敬重。
啪!
驚堂木再落,所有人嚇了一跳,齊齊抖了抖,口中想要鄙視一個年輕姑娘惡毒殺人的話聲聲嚥了下去。
“蔣氏,本官再問你一次,你依舊狀告楚氏楚雲毒殺你兒子?”縣令大人目光銳利如刀,凝視着死者的母親,也就是蔣氏,三年前死了丈夫,三年後的死了兒子的可憐女人。
蔣氏面色蒼白,幾日的關押,加之兒子的意外死亡,整個人老了好幾歲,原本一頭好看的青絲,此時夾了雪白。
啞聲道:“大人,楚楚說楚雲毒殺了我兒子,我這才狀告她。”
一句話,將楚楚拉下,因爲楚楚的指控,她纔會認定殺人兇手是楚雲,縱然結果不是楚雲,那也和她沒關係,因爲是楚楚誤導了她!
楚容瞥了蔣氏一眼,暗道不能小看任何一個人之論果然不假。
身邊的段白黎眸光淡雅清貴,縱然於人羣之中,頎長而優雅的氣度也是鶴立雞羣的存在,那些推推搡搡互相推擠的人默契的爲他空出了一個位置,半句怨言也沒有。
縣令大人轉而看向楚楚:“你呢,依舊指認殺人者楚雲,不反口?”
楚楚身軀一顫,小臉白了三分,下意識扭頭去看楚長海,四叔讓人傳了話,說只管按計劃行事!
定了定心神,楚楚道:“是,民女親眼所見,鋪子裡的糕點從楚家送過來,而楚家,會做着糕點的只有楚雲一個,民女見那孩子死得悽慘,蔣夫人從此失去了依靠,心有不忍,只能大義滅親,還望大人秉公而辦!”
啪!
三落驚堂木,楚楚面上再沒有半點血色,直覺堂上大人的眼睛好似山裡可怕的猛獸,吞噬着她的心臟,急忙低下頭,好遮去眼底的閃爍。
縣令大人冷笑一聲,扭頭道:“楚雲,你怎麼說?”
楚雲突然冷靜了下來,小妹在,父母在,她有什麼可害怕的?
手掌一暖,卻是楚開墨抓了她的手,只聽他道:“大人,草民和姐姐的說法一樣——身正不怕影子斜。”
縣令大人意外的看了楚開墨一眼,眼中幽暗了一瞬,決定派人多多監視楚家二房幾個孩子,威嚴肅穆之公堂還能夠這般坦然自若,這孩子在外面幹了什麼,突然之間來了幾分興趣。
“好,既然都維持原狀,那就…請仵作上來。”
屍檢結果將是十分重要的依據,畢竟,首先要確定死者的死因,纔能有後面殺人者究竟是誰的糾葛,若死者並非死於劇毒,自然也不存在毒殺一事。
仵作是個年過五旬的老者,身軀佝僂得好似一具行走的屍骨,一雙渾濁眼睛卻是迸發着睿智的光芒,此人是三裡鎮乃至陽新郡最有名的仵作,爲人迂腐得很,是什麼就是什麼,容不得沙子。
曾有人暗中收買於他,卻反被下了牢,從此再無人敢撩虎鬚,官府怕有人對他不利,便給了他小小的官名,指派一人專門保護,一生爲官府所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