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縱然入了春,天氣還是有些發涼。
段白黎習慣性坐在書桌前寫寫畫畫,旁邊錢老捧着醫書看得津津有味。
“尚華可是要回來了?”段白黎突然問道。
錢老算了算時辰,點頭:“是,公子,這些香山村的老百姓還不錯,也許見過死亡,倒是將容容姑娘所言之事銘記於心,一路同尚華費心學習,比其他人強上太多。公子,尚華完成任務,現在應該在回來的路上。”
段白黎沉默了片刻:“你讓人將此信…”
話未盡,段白黎住了口,脣角有些無奈的上揚,說好的放下一切,卻在那八百里加急之後全心進入備戰狀態,想必容容也是知道的,纔會帶他去看浴血的戰馬和瀕死的士卒。
“公子?”錢老疑惑,將此信幹什麼?公子爲何止了話語?
段白黎搖搖頭,終究將手中那封信投入燭臺,焚燒成灰。
錢老不敢詢問,低下頭,靜靜等待公子的吩咐。
就在這時候,吱呀一聲響,段白黎手中一彈,指尖不知道何時沾染墨汁,直接飛射而去,風起,燈滅,白煙輕動。
錢老漸漸坐直了身軀,手中出現一柄匕首,月光之下,尤爲陰冷。
院中,胖胖的腦袋從院門探入,睜着眼睛四處一掃,入目是整齊的花花草草,以及屋檐下吸收月光的藥草。
“小白臉,連生活都不會,這麼大的地方就該種點青菜、養點雞鴨!”
扯了扯脖子上的黑布,遮住口鼻,一雙惡意滿滿的眼眸盯着漆黑一片的屋子,暗罵一聲:“活該你死了!”
推開門,黑衣黑褲的人躡手躡腳的走進來。
行至門口,特意放輕了呼吸,豎起耳朵聽屋裡的動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聽到。
抽出一把卷了刃的匕首,生疏的撬着門栓。
屋內的人放鬆了緊繃的身軀,錢老甚至收起了匕首,不是他們看不起人,實在是外面這小賊沒有值得他們放在心上的地方,這等低劣的手段也敢出來謀財害命,簡直是自尋死路。
段白黎默默打了個手勢,錢老會意,藉着桌椅隱入夜色之中,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這裡藏了一個人。
而段白黎步伐輕柔,如往常一樣,寬衣解帶,橫躺牀榻之上。
吱呀——
門開了,一個肥碩圓潤的身影滾了進來,似乎因爲太過生疏,叫兩扇門重重摔在牆壁上,發出不小的聲音。
這肥碩的身影似乎嚇了一跳,連忙抓着門,叫聲音一點點散去,確定屋裡的人沒有反應,低聲啐了一口:“死豬!”
這麼大動靜依舊沒有反應,可不就是睡得跟死豬一樣?
這才轉身將門掩上。
扯下礙事的黑布,嘀咕道:“要怪就怪你得罪了老子,你放心,看在你那脆生生的骨頭上,我不會叫你痛苦太久,一刀抹了脖子好了。”
那人看準備牀榻的位置,而後避開桌椅,緩步而去,目標太過明確,此人竟是沒有注意到一條突然縮回去的腳。
走至牀邊,看着牀上安睡之人,那人惡狠狠的笑了起來:“我這一輩子就殺過豬,那一刀子下去,豬沒死,鮮血淋漓,四處飛濺,那豬還知道撞開人到處逃命。但是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叫人闖入門而不自知,就是死了也是活該,不過,也幸好你睡成死豬,這樣死了就不會太過痛苦了。”
說罷,朝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雙手握着刀,朝着牀上的人重重刺下!
牀上睡着的人突然睜開眼睛,不知道扔了什麼東西,那人手腕突然一疼,手一歪,失去了準頭,整個人撲倒在牀上。而後,一人悄然出現,直接將之按住,奪過刀子,反置於他脖子上,沉聲道:“莫要輕舉妄動。”
聲音很蒼老,很冷漠,但是他聽過,是一個叫做錢老的神醫的聲音。
段白黎徑直下地,點亮房間,照亮被錢老按在牀上掙扎不休卻發現始終無法掙脫半分的人:“三胖?屠夫家的小子?”
“是我。”三胖面紅耳赤,過分肥碩的臉龐紅霞滿天不是羞躁,而是憤怒:“你在裝死?好將我抓住?你故意的?”
好生邪惡的人!
段白黎氣定神閒的落座,錢老伶俐的將之拎起來往地上一推,擡腳踹上他的膝蓋,雙手分別抓着他的手臂,重重按在地上:“說,你星夜前來,目的何在?”
兩個膝蓋撞得生疼,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三胖惱羞成怒,扭頭恨恨的說道:“自然是殺人滅口,你待如何?”
錢老冷笑一聲,蒼老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一根閃着寒氣的銀針,直接扎入他的脖子。
嘶!
不疼,但是很麻,就像成千上百的新小螞蟻,鑽入骨頭縫隙中一點一點的啃食骨頭,酥麻入骨癢的,癢徹心扉、恨不得剝開一層皮好好撓一撓!
三胖難受得不行,抱着身軀滿地打滾,任憑他怎麼抓撓,始終找不到重點。
空氣中瀰漫一股血腥之氣。
段白黎蹙眉,站起來打開了窗戶,叫清風吹拂入戶。
“既然他精力旺盛,便,送入軍營服役。”段白黎瞥了他一眼,直接決定了他的以後。
轉身,走出家門。
氣味太重,他一刻也不想呆。
尊貴無雙、華貴絕美的公子爬牆了!
楚容雙眼惺忪,看着眼前霸佔她半張牀的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論規矩,人家很規矩,碰都沒碰她一下,可是這是她的閨房,女兒家的閨房是能夠隨便闖的麼?更何況爬上她的牀了!
“啊黎,你怎麼了?你不是這樣的人才對!”楚容抹了一把臉,暗暗反思是不是她爬牆爬太多,爬他的牀也不少,叫正人君子啊黎也學壞了。
可那時候不是覺得年紀小麼?
抓了抓頭髮,楚容嘆了一口氣。
段白黎輕聲道:“快睡,天亮我就離開,斷然不會損了你的名聲。”
楚容瞪着眼睛,瞪着瞪着就睡着了。
沒關係,她也才十二歲,還小!
嗯,還小…
段白黎有些好笑,明明上一刻防狼一樣,下一刻卻睡得這般安心。
修長手指挑開擋住她眼睛的髮絲,柔柔一笑,
天矇矇亮,楚容半睡半醒之間,身旁已經沒了人,就好像昨夜只是一個夢境一般,翻了個身,楚容繼續睡覺。
然而,沒能再睡多久,院子裡一陣吵鬧,楚容蒙着腦袋細聽,原來是四叔帶着爺奶來討要琉璃二子了。
“當日可沒說將兩個孩子給你們,老二,快點讓開,老四是孩子的親爹,難道還會害了孩子不成?”劉氏自覺苦口婆心,眼睛卻是不停的轉,打量二房的新屋子。
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踏入。
暖房時,決定給二房一點顏色看看,因此,楚長河的兄弟爹孃沒有一個到場的,旁人怎麼說的她也略有耳聞,只不過老二家臉皮厚,竟然當成沒有聽到。
“娘,非是我要阻攔,而是兩個孩子嚇成這樣,你們好歹給孩子一點時間纔是!”楚長河自覺脾氣很好,尤其在兒子們陸續想法,接替他扛起養家大任,他覺得自己功成身退,陪着老妻,等着孫子也就夠了。
但這四弟未免太過不着調了,以前不管孩子死活直接扔到他手裡,現在張口就想要將孩子討要回去,哪有那麼便宜的事?養條狗都會有感情,何況是人?
但他只是孩子的二伯,沒有立場留下他們,只能推脫,是孩子情緒不穩定,待和孩子商量了再說。
縮在孟氏懷裡的孩子的確是嚇得不行,臉色慘白,卻沒有哭出聲,幾次三番的家變,其實他們並不傻,多少知道些東西。
“孩子那麼小懂什麼?你們放開手就是,我們又不是要害了孩子!”劉氏忍不住大步上前,想要從孟氏懷裡搶人。
到底不是自家的孩子,孟氏不敢拿出母雞保護小雞的架勢,擋了兩下就讓開了位置,叫劉氏一手一個拖了去,倆孩子立刻嚇哭了。
“你們已經八歲,非是小孩子,什麼決定心裡可有計較?若是想要留下,六哥自會想辦法,若是想要走,那也是一句話,你們,如何選擇?”動靜太大,楚開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出來,隔着一段距離,凝視哭哭啼啼的兩人,眉目冷峻,說的話卻叫人生出信任。
琉璃二子哭聲戛然而止,一年多的相處,他們也在長大,如六哥所說,去或者留,其實心裡早就有想法。他們也知道,伯父伯母對他們再好也不是爹孃,爹孃對他們再冷漠終究還是爹孃,他們可以任性的選擇留下來,相信六哥絕對有辦法叫旁人說不出話來。
但他們也知道,路是自己的,沒道理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爲他們清除路上的障礙,就像二姐姐以前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現在他們太小,只能聽大人的,長大了呢?唯有用雙手爲自己博一個未來,那纔是屬於自己的未來。
風霜雨露,大風大浪,終歸要自己昂首面對。
雙胞胎心靈相通,互相看了一下,擦去臉上的淚水,抓着彼此的手站起來,冷靜而顫抖道:“我們,跟着爹。”
話音落下,兩孩子看到伯父伯母失望的表情,看到奶奶得逞的笑容滿面,也看到他們爹始終冷漠的神態。
手牽手上前就地一跪:“連日來多謝二伯二伯母照顧。”若是可以,他們不願意要舉子爹,要會給他們做吃的、抱着他們玩的爹孃!
然,沒有人能夠選擇出身。
昂首,潸然淚下。
楚開霖冷眼旁觀,眼睜睜看着一行人大搖大擺的將人帶走。
“六郎,琉璃到底太小…”孟氏猶豫了下,婉轉的表達自己的不滿意。
楚開霖淡淡開口道:“八歲還小麼?我二哥九歲一人外出,我小妹五六歲不到就行走城裡城外,八歲,小麼?”
還真是…不小了。
孟氏訕訕一笑,九歲的四郎敢一個人離家出走,只帶着一把算盤,五歲的五丫敢一人進城,說找點東西吃,再後來,九歲的四郎一月回家一次,五歲的五丫早出晚歸,直至後來好幾天回一次。
多少次風霜雨露打溼頭髮,多少次邊吃邊睡?
八歲,的確不小了。
不知道自己勾起老孃心裡的疼惜,楚開霖關了院門,輕聲道:“爹孃,你們放心吧,到底是楚家的血脈,爺奶再糊塗也不至於賣了他們。”當然,若是女子就說不定了。
楚長河夫妻到底心疼,擺擺手,疲憊的進屋了。
楚容聽着院子裡沒有動靜,這才蒙着被子繼續睡覺,暗想着再睡一會兒,然後進城去,碧玉山莊好些時候沒去了,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偷懶?
楚家老宅。
琉璃二子被帶回家,沒有一聲安慰,沒有一身關心,只有親爹冷漠的問道:“你二伯家可有特殊之處?”
特殊之處?
二人一臉茫然。
那個家說起來經常吵吵鬧鬧,二伯孃每天早晨每個屋子跑一趟,大喊大叫的叫孩子起來吃飯,二伯一早起來先入他的工具房,天大亮了一身木屑出來,被二伯母好一頓說後笑嘻嘻的洗手吃飯。
五姐姐經常賴牀,經常被二伯孃點着腦袋一通說教,女兒家勤快一點,女兒家不能睡懶覺之類的話。
四哥回來了會被二伯孃說,然後又心疼的進廚房做飯,好幾道四哥喜歡的菜餚。六哥回來,二伯孃明顯說話小聲了,甚至還會在他護着玉姐姐的時候氣得哆嗦,卻也沒再追究。二哥寵着二嫂,會給她帶好吃的,順便塞給他們一份,在二伯孃酸話一句之後全家都有好吃的吃了。
吵吵鬧鬧,卻也笑聲一片。
特殊麼?特殊,他們經常吵,爲了一碗吃不完的飯能掐得四哥活蹦亂跳,一大早離家出走,爲了五姐姐披頭散髮唾沫橫飛,卻動手爲她束髮。也不特殊,哪戶人家不是爲了雞毛蒜皮的事雞飛狗跳的?二伯家其實也不例外。
真要說特殊的地方,也只有…
“他們特別會賺銀子!”琉璃二子認真說道。
緊接着將隨身攜帶的荷包拿出來,鼓鼓的,一看就份量不輕:“二伯、二伯母給我們大紅包,二哥、四哥、六哥還有二姐、五姐姐都給了,每人給一個大紅包,就這麼多了。”
新年的熱度還沒褪去,口袋裡的紅包拆過卻來不及花出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