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天都舟車勞頓,到了傍晚又遭逢劫馬之戰,到現在也都沒有進食,此時大吃一頓後都打算各自散去休息,張弛也站起身來正準備出帳,王小姐叫住張弛輕聲說:“公子留步。”
等衆人散去,王小姐爲張弛斟滿一杯酒,然後微笑着說:“公子今夜可有奇遇?”
張弛知道王小姐冰雪聰明,彷彿一切都難逃她的耳目,所以直來直去的說到:“我今夜遇到一位叫峨眉的人,她讓我代她謝小姐贈馬之德。”
“我只知道他們來了,卻沒有想到來的竟是峨眉。”王小姐自言自語的說道。
“小姐認識峨眉?”張弛好奇的問。
“‘寒門’做事向來隱秘,峨眉此人,我也只是聽聞,卻從未見過。”王小姐淡淡的說:“其實見沒見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果然能劫走了這些馬。”
停了片刻,王小姐繼續說:“其實就算是路上無人劫馬,我也是不會讓這些馬兒運到健康的。公子可知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這個問題其實張弛一直都很奇怪。
“公子才識舉世無雙,可爲什麼對天下大勢反而漠不關心?”王小姐不答反問。
不過王小姐也沒想要等張弛做答,繼續說道:“如今的天下,早已經不是司馬氏一家的天下了,而是豪門士族的天下。士族如此勢大,司馬皇族豈能無所顧忌,所以扶持會稽王司馬道子,欲圖謀藩鎮。我父在朝中官居尚書左僕射,也是主張要削減士族權勢的。”
“勢成割據總是對天下百姓沒好處。”張弛想了想說。
王小姐淡淡的笑了笑:“士族權勢滔天,日久必成大禍,削減士族權勢這本並沒錯。只可惜凡事欲速則不達,”
“天下士族門閥勢力最大者,不過王、謝、庾、桓四家,肥水戰前,謝家在朝中權勢最大,可就在肥水戰後,謝玄功高不賞,反遭排擠,如今謝閥權勢也早不比當年,其他門閥又豈能不知?現在雖然無風無浪,可只要一旦打破這個平衡,門閥士族又豈能甘爲魚肉?”王小姐嘆息一聲。
"而朝廷朝令夕改,如今會稽王司馬道子逐漸勢大,又遭皇帝所忌,所以皇帝秘令王恭統帥北府軍,並任青、袞二州刺史,目的恐怕就是要借北府軍,來對抗會稽王了。”
官場上的鉤心鬥角果然不是一般的嚴重,張弛心說。
“北府軍百戰百勝,絕非虛名。曾以八萬人就讓苻秦八十萬大軍灰飛煙滅。而衆多門閥雖然勢大,但若談起兵造反恐怕還力有未逮,所以說,亂天下者,只能是這北府軍,而平天下者,也只能是這北府軍。恐怕只要北府一叛,門閥士族必然跟風造反,渾水摸魚,到時,可就恐怕真的天下大亂了。”
這一番天下大勢說完,張弛忍不住點頭稱是。果然是亂世,時局動盪,勢力錯從複雜。
“可這又與這些馬兒有什麼關係?”張弛問道。
“我父親組建新軍,就是要對抗北府軍,這一批戰馬就是要裝備新軍所用。”王小姐繼續說:“王恭此人人中龍鳳,又怎麼會坐失先機,恐怕這批戰馬只要一入建康,北府軍也馬上就要先發制人了。”
“新軍剛建,又怎麼能抵擋的住久經沙場的北府軍?”王小姐果然是算無遺漏的說:“如今各大士族,尤其是桓閥、庾閥都在極力策反王恭,在這個時機下,若這匹馬運回健康,恐怕就不是王恭被門閥策反,相反,卻是被朝廷所逼反了。”
這一席話聽完,張弛就忽然明白了,爲什麼曾是牙門護軍將軍的杜希名,從不服人,可卻偏偏對眼前這位王小姐言聽計從。
這王小姐簡直可稱爲女中諸葛,身在局中,可卻又能將整個天下大勢看得如此通透清晰,整個天下又有幾人?
王小姐嘆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早知將有今日的局勢,所以數年前便開闢了一條販馬渠道以備戰時所需,可怎麼想到朝廷如此心急組建新軍,此刻絕非運馬良機,所以我這纔要煞費苦心務必要讓這些戰馬在路上被劫,萬不能使這些戰馬運到建康。”
“既然如此,小姐今夜在那數千人前來劫馬時便將馬奉送即可,又何必有此一戰?”張弛此時對局勢已經大致明朗,問出了心中最後的疑問。
王小姐不答反問:“公子可知曉道教的由來?”
關於道教,張弛多少還是聽說過一些的,不過知道的那麼一點半點,還不如不說,所以張弛乾脆利落的搖了搖頭。
“道教自漢末至今,已近三百年,天下便也動盪了將近三百年,”王小姐淡淡的說。
張弛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道教和天下局勢又有什麼關係?”
王小姐緩緩的說:“當然有關,漢末道教成立後,便爲明君所忌,爲當世英雄所不容,自從張角黃巾之亂,便也就揭開了天下戰亂的序幕。”
“道教一直爲掌權者所不容,所以黃巾之亂,天下諸侯盡伐張角,然後又有曹操在北逐左慈,孫策在南斬于吉。還不都是因爲部分道衆從始至終都鼓動信徒,一直要武力奪取天下。”
左慈、于吉張弛倒是早有耳聞了,三國演義中不知道把左慈、于吉二人誇得多牛。不過此時從王小姐口中說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說法。
“曹操一統北方,不斷的打壓道衆,終於有了後來晉初短短几十年的和平。”王小姐繼續淡淡的說:“不過也只有這幾十年而已,直到後來又起波瀾,道衆李雄稱成都王,建成漢國;劉淵稱漢王,建漢趙國,從此天下便又重新大亂。”
“只是可惜,只要一有機會,就有道衆要起兵割據,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張凌如此,張凌長孫張魯,雖然割據蜀中三十餘年,最後卻還是降了曹操。李雄、劉淵也是如此,最終爲他人作嫁衣裳,引得五胡亂華,中原漢姓,十去其半,或死與戰亂,或死與瘟疫,弄得山河破碎,連年苦戰,民不聊生,中原沃野,屍橫千里。”
張弛沒有想到王小姐對道教的評價竟然這麼低,也許是她所處的地位影響的吧,張弛沒有說話,依然是靜靜的聽着。
“此前道教多在流民中流傳,而現在卻已經滲透到了江南豪門士族,如今江南百姓官吏,信道者佔其半,恐怕……”
王小姐忽然沉默了片刻,繼續說:“若我所料沒錯,今夜前來劫馬的,便是五斗米道衆,五斗米道系天師道正統,如今在江南聲勢日隆,若一朝亂起,江南又將生靈塗炭。五斗米道這數年來一直都在積聚力量,圖謀造反。如今得知這批戰馬,便早有劫馬的圖謀。我又如何能讓這些馬兒被他們所劫?”
“其實在馬隊啓程之前,我便早知五斗米道有人暗中餵馬巴豆,使馬腹瀉,他們這麼做,不過是爲了延緩馬隊行期,在渡江之前可以聚齊數千之衆,以便劫馬。”
“小姐既然早知五斗米道的陰謀,爲什麼也不做完全準備?如果這次他們來的人多,不就把馬劫走了麼?”
王小姐淡淡一笑說:“五斗米道老巢是在南方沿海一帶,此處雖然也有五斗米道衆人,可一時之間卻沒有多少人可以調度。況且五斗米道衆多是愚民被其所惑,大多都未曾上過戰場,即使人數也不足爲患。”
張弛早聽的目瞪口呆,此時他也已經對眼前這位王小姐佩服的五體投地:“可小姐又怎麼知道最後必是峨眉將馬劫走呢?”
“我從未見過峨眉,又怎麼知道馬兒會被她劫走。只是這馬我是一定要放的。餵馬食鹽,劫馬在我放馬之後,只需在水源處等待便可,又能得馬,又可不動刀兵,這個辦法確實高明,我也沒有想到‘寒門’竟然會用這種辦法劫馬。”王小姐淡淡一笑,說道:“天下能將我的心思看的如此透徹,又有這般計謀的人,恐怕也非‘寒門’莫屬了。”
張弛見王小姐又提到“寒門”,又想起峨眉與自己分別時也曾提到“寒門”,便問:“小姐,‘寒門’到底是什麼?”
誰知王小姐反而賣起了關子,微笑着說:“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可能還會對你有害,不過我想不用太久,日後你自然會知。”
張弛見王小姐不說,也不多問。峨眉既然說自己將會與寒門糾葛不斷,那麼該來的始終是會來的。所以張弛一轉話題,說:“還好我遇到了道遠和尚,又加入了商隊,否則恐怕也不能遇到王小姐,知曉如今天下局勢。”
王小姐說:“佛門的確要溫和許多,他們不斷的扶持勢力,尋求靠山,卻從未愚民造反,所以北方胡人之地,豪門多信佛祖,而百姓多崇道君。”
“原來如此,這就難怪了,我開始還一直想,爲什麼道遠只是一個和尚,卻如此倍受推崇。”
“公子可莫要小看了道遠法師。若沒有道遠法師,雖然肥水一戰失利,但苻秦盛極一時,又怎麼會瞬息覆滅,慕容垂又如何能匡復燕國。佛門高僧的影響力之巨又豈是虛談,只不過道遠法師深藏不露,這其中玄機,世上又有幾人可知。”
王小姐這一語又把張弛震驚的夠嗆,他以前看穿越小說,古人可是很傻的,可爲什麼輪到自己穿越,遇到的人物偏偏一個比一個精明。連一個從不多言的老和尚,竟然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這個世上恐怕也不會有幾個人能像小姐這般,把時局看的如此透徹了。”張弛感慨說。
“那又如何?”王小姐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一副悵然的神色:“可惜我能力不足,枉費心力。我明知天下將亂,卻只能盡力延緩,可最終,這天下還是要亂的。”
說話間,神情說不盡的落寞。
“興,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如果如小姐所說,天下即將大亂,最終受苦的還是百姓。”張弛也跟着嘆了一口氣。
說到這裡,王小姐忽然笑了起來:“難道公子不想知道,今夜我爲何留公子一天談論天下大勢?”
當然不會是因爲自己長得帥,張弛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那小姐爲什麼給我講這些?”
“天下將亂,亂世纔會出英雄。難道公子就沒有想過,或許公子能在亂世中成就一番作爲,成爲日後的亂世之主也說不定。”
“這還真的沒想過。”張弛笑了笑,其實他在今夜之前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名書生,又怎麼會知道什麼天下大勢?他本來就素無大志,穿越前就是隻要有錢喝酒就絕不會去多做事了,不過他倒很容易自我滿足,樂得逍遙。
“世間的事情當真奇怪。有的人謀劃了半生想做亂世之主,可最後卻不過是夢中說夢罷了,而有的人從未把這些放在眼中,可卻是天命所歸。”王小姐微笑着搖頭說:“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其實相比於天下大勢,張弛更關心的是明早吃什麼的問題,不過王小姐講的精彩,他也不妨就當故事聽,此時聽王小姐口風,與自己講的這些好像都有原因,忍不住問:“誰是夢中說夢,誰又是天命所歸呢?”
“桓閥隱忍圖謀了兩代人,勢在必反,現在的桓閥之主桓玄,說不定就是夢中說夢,而公子,說不定就是天命所歸。”王小姐笑了笑,說:“天意嘛,誰知道呢。”
張弛自然以爲王小姐是在開他玩笑,笑着擺了擺手。自己有多少斤兩,張弛還是很清楚的,桓玄乃是一方諸侯,而自己不過是一個書生,無半點功名,是根本沒有可比性的,笑着說:“王小姐,你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
“是不是開玩笑,也許只有日後才知了。”王小姐沉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