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
章越與十七娘夫妻對坐。
十七娘坐在一旁輕誦《洛神賦》。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中,修短合度。”
……
聽着十七娘一句一句誦來,雖不是吳蘇軟語,但聞得令人心曠神怡,似是窺見了洛神其形一般。
章越彷彿如夏日躺在林間聽水泉叮咚有聲,春日聽積雪微融之聲,全然忘了政務疲乏。當睜開眼睛時章越見十七娘以書卷支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章越笑道:“曹子建真大才,似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這般句子,我是一輩子都寫不出。”
十七娘笑了笑,調侃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一人獨佔八斗,謝靈運一斗,古今之人共用一斗,官人能得幾鬥?”
章越聞言一臉肅然地道:“娘子問得好,我與曹子建嘛……共佔八鬥!”
聞言夫妻二人皆笑。
章越捧起書卷讀起《洛神賦》道:“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
章越讀到這裡,不由從心感嘆道:“此詞真好,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彷彿就是我初見娘子時一般。”
十七娘聞言雙目彎起笑道:“官人說得好,但爲何要加個‘初’字呢?”
章越正色立即改口道:“娘子說得是,我口誤了。”
然後章越熟練地岔開話題道:“娘子,曹子建雖才高,但當世卻有一人不遜於他。”
十七娘問道:“是何人值得官人如此推許?”
章越屈指算來道:“古今文才曹子建之後,便到了李太白,李太白後也唯有蘇子瞻了!”
十七娘道:“蘇子瞻是官人好友,嘉祐六年制舉你們同入三等。當初英廟喜蘇子瞻,卻不喜官人,而當今天子喜官人,卻不喜蘇子瞻。”
“以至於蘇子瞻仕途蹉跎至今,不過充一任知州,反是官人一路青雲直上,官拜相公。”
章越道:“然我入仕途後,未有文章佳作,但蘇子瞻卻篇篇出奇,一首《水調歌頭》已令汴都紙貴!”
“你看這蘇子瞻近日與我的書信,我說人生四大樂事,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而蘇子瞻卻道何止四件,有十六件之多。”
十七娘道:“哦?哪十六件?”
章越舉信一一念至。
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後登樓看山。
柳蔭堤畔閒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鍾;月下東鄰吹簫。
晨興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
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聽者知音。
章越讀完對十七娘道:“娘子你看,蘇子瞻說得有趣否?”
十七娘道:“有趣是有趣,可是官人你忘了,蘇子瞻爲張樂泉(張方平)代筆向陛下批評,此番相公從熙河路興兵之事。”
章越笑了笑道:“子瞻,他不是有心的。”
章越其實也腹誹,蘇軾你既已外放,好好寫詩寫詞,遊山玩水不好嗎?參與什麼政治。
富弼,張方平,司馬光反對對熙河用兵,你就不要湊熱鬧了。
如今他已是察覺到,官家對蘇軾已經非常不滿了。上一次蘇軾入京敘職官家不見,讓他直接去上任已經是一個警告了。
一般人到這裡就知道閉嘴了。
官家也不是不教而誅的,但蘇軾又替張方平上疏反對從熙河用兵,可謂一而再再而三,偏偏蘇軾這人名氣又大,多少人敬重他的才華,他的話影響力極大。
章越也曾提醒過蘇軾,也曾在官家面前維護過蘇軾,但現在什麼話都不說,知道說了沒用。
年過三十才知‘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節’這話真是不虛。
但爲何蘇軾死後的字畫到了後世能賣到幾億,十幾億,他活着的時候別人卻容不下。
想來也是悲哀。
……
章越與十七娘言語之際,這時候下人稟告言郭林和範祖禹從洛陽前來相見。
章越聽了先是一喜,旋即一黯。
十七娘道:“官人總是要見見的。”
章越對十七娘笑道:“郭師兄前些日子第五個孩兒出生,我還沒與他道賀呢。”
旋即章越道:“郭師兄勤力自勉,力耕學問,故而福報綿長,多子多孫。”
然後章越走到書房,着便服見了範祖禹,郭林二人。
郭林,範祖禹這些年一直隨着司馬光在洛陽修《資治通鑑》。郭林也是越來越得到司馬光的信任,幾乎依之耳目手足一般。
而範祖禹更是親厚,司馬光有一個養子司馬康,但對他如今而言範祖禹,郭林更勝過司馬康。
三人都是年少同窗見面之後悲喜交加,章越不免爲範祖禹,郭林髮鬢上平添的霜絲感慨了一番。
三人之中章越仕途得意,平日居養節勞,看過去神采奕奕。郭林經過多年的修書,背也是弓了,眼睛也不如當年。而範祖禹一身青衫,臉上雖見歲月的痕跡,但目光依舊鋒銳如刀。
章越扶起郭林的手道:“師兄,你來此是擔心我與淳甫爭吵吧!”
郭林哎了一聲,面上苦笑道:“度之你與純甫都是我這麼多年看着的,你們好好說話。”
範祖禹聞言道:“師兄,如今誰敢與章相公吵?我是替司馬公來送書信的。”
郭林道:“好好,你們好好說。”
章越搖了搖頭,當即扶着郭林坐下,旁人給範祖禹,郭林端來茶湯。
範祖禹伸手推開茶湯,一口也不喝。
章越看了範祖禹一眼,展開司馬光的信看了,但見司馬光勸自己不要助天子對熙河用兵,應該立即息兵,對外和睦西夏,青唐,對內休養生息,以恢復民力國力。
同時對於改革役法之事,司馬光也作了勸誡,說章越要要修改募役法爲免役法,實屬步子邁得太小,應該完全罷去免役法,恢復過去的差役法,而不是在那修補什麼募役法。
對於司馬光提出的意見,章越也是無語。
司馬光在信中還有一句很嚴厲的批評那就是‘長君之惡罪小,逢君之惡罪大’。
意就是君主有罪過的地方,你去助長,這罪還算小的,如果還美化君主的罪惡,那就是大罪。
章越看了司馬光之言,頓時如寒刃插在心頭。
逢君之惡……司馬光說得是自己修孟子。自己的心思,被在野的他一眼就看穿了,着實可怕。
如果宋朝官員有【政治】這個屬性點。司馬光肯定是滿分一百,他居第二沒人敢居第一。
譬如【三不足】王安石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一句,但司馬光卻替王安石總結出來安在他的頭上。王安石還不能反駁一句,最後成爲了天下人攻訐他的把柄。
加上當年勸仁宗立太子,司馬光那等翻雲覆雨的手段,章越可是親眼看過的。
多少大臣勸過仁宗立太子,但爲何最後好處給司馬光得了,這是僥倖嗎?
司馬光向自己開火了,自己頂得住嗎?當世也只有王安石這等能扛,能輸出的強勢上單,才能與司馬光這等高爆發中單一戰。
馮京,李承之向自己輸出時,自己尚不懼。司馬光也出手了,他倒是有些慌了,心底直有掛冠而去,請王安石再度回來主持大局的打算。
這參政愛誰幹誰去!
誰知道王安石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主持大政這事沒他這不行啊。
……
天下欲成事,沒有那股執拗勁,沒有那股大氣力,終是不成的。
想到這裡章越默默嘆了口氣。章越看向司馬光所書的長君之惡,逢君之惡數個字。司馬光書法古樸,瘦勁方正,一如他忠直嚴謹的個性。
章越對範祖禹道:“司馬公之書法依舊如故,於樸拙之中帶有十分秀美之態。”
範祖禹聽章越此言忍不住道:“大參,周文王治天下,視民如傷。”
“司馬公此言發自肺腑,懇請你納之,一切以天下百姓爲重啊!”
章越聽範祖禹之言一面是急切,一面從老朋友老同學心情,發自內心地勸自己。
範祖禹是好意,章越對此心知肚明,但比起王安石,他章越與司馬光更尿不到一個壺裡去,而且司馬光之執拗不遜於王安石,甚至還要過之。
章越對範祖禹道:“好的,我回書一封給司馬公。”
“好的!多謝大參。”範祖禹的目光中充滿着希望,“我連夜等在這裡。”
……
章越從房裡步出,回過頭看到月光下郭林跟在自己身旁。
“是,師兄啊!”
“三郎,我們許久沒說話,咱們聊聊。”
“好的。”
當即師兄弟二人在章府的庭院裡閒逛。
章越提了一個燈籠照路笑道:“師兄,你還記得嗎?當初你我去晝錦堂抄書時,每年走山路都是點着松油照路,那松油味又刺鼻又嗆人,你總是從我手裡奪過替我舉之。”
郭林道:“三郎說這些作什麼。”
章越感慨道:“因爲我記得啊,不時想起來覺得挺好的。”
郭林看着章越道:“三郎你變了,看了你我知道什麼是‘君子豹變,其文蔚也’。當初閩地一寒門,如今腰金服紫,如幼豹般褪去毛髮後一身斑斕,連我這故人都不敢絲毫冒犯你的威嚴。”
“其實早該來看你的,但又怕旁人說我沾你的光。”
章越正色對郭林道:“師兄,我早與你說過,只要你有事相托於我,無論什麼,你儘管開口,我一定幫你辦到。”
聽了章越的話,郭林似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沒有……真的無一事託你。”
章越聞言失笑看着身上衣袍不起眼處綴着補丁的郭林道:“師兄,你這麼讓我很挫敗啊!你不爲自己,也當爲子女考慮吧!你那麼多子女,我平日給你的饋贈,你又不要。”
郭林道:“司馬學士對我很好,衣食飽暖,我確沒有要幫忙的。”
“再說三郎,我是讀書人。讀書人只向內求,而從不外求!”
章越心道,師兄你說我變了,你卻沒變,是你使我一直相信什麼是‘祿餌可以釣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嘗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陸沉天下之英雄‘。
郭林卻道:“反而是三郎,我擔心你啊!”
“擔心我?”
郭林點點頭道:“我並非在司馬學士門下,便覺得他什麼都是對的。可如今天下有兩條路在你眼前,你想好走那條路了嗎?”
章越對郭林道:“師兄,我還是那句話治國應當寬嚴相濟!一味取寬或一味取嚴,都是誤國!”
郭林道:“可是三郎,甘蔗沒有兩頭甜,如今沒辦法,天下人都逼着你選。你若不選,無論哪條路的人都視你如異類,覺得你是在左右逢源。所以我在替你擔心啊!”
說到這裡郭林停下了腳步。
章越譏笑道:“我不選便是左右逢源?”
郭林點點頭道:“天下人會這麼看。”
章越看着郭林一臉凝重的樣子,失笑道:“師兄你的神情好凝重。”
郭林聞言無奈道:“三郎莫要開玩笑。”
章越嘆道:“這些年我一直念着師父和師孃,可惜太忙,當初回鄉時都沒有去祭奠。”
“師兄,如今能說心底話的人不多了。你一會去看看我大哥,你知道你來了一定歡喜極了。”
郭林緩緩點點頭。
“是了,方纔說到哪了。說我左右逢緣乃庸人之見!”
郭林正色道:“師弟,我認爲大丈夫當定於一,不可搖擺。”
章越道:“什麼叫搖擺。聖人十六字心傳怎麼說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聖人有告訴你,允執厥中是治國是要取道心,還是要取人心嗎?”
“變法即是道心,不變法即是人心,師兄你告訴我要如何惟精惟一?定於一是惟一,但惟精又如何解釋呢?”
郭林得司馬光真傳,故云道:“中不失即定危,中動如心失守。司馬學士說,他修資治通鑑得出一心得,縱觀三千年史,無論哪朝哪代,人心不曾變過,人性亦不曾變過。”
“前朝發生之事,後朝亦有之,只要人性人心不變,道心亦不變,治道亦是不變。”
章越心道,司馬光的推理果真有他的獨到之處。
確實從三皇五帝到現在,人性變化的不多,可是環境卻變了。
“師兄,只告訴我惟一,還未說何爲惟精呢!”
什麼是惟精?
好比剛畢業的時候,章越都想搞個’錢多事少‘的工作,但大多數人會告訴你別作夢了,要想錢多一定事多,要想事少一定錢少。
少年人不要異想天開,一定要腳踏實地。
’錢多事多‘和’錢少事少‘擇其一就是’惟一‘,就好似變法和不變法,只能選一條路般。
但事實上呢?有沒有’錢多事少‘的工作呢?有的,只不過你要’長本事‘而已。
惟精就是‘既要又要’,有兩者之長,無兩者之短。
長本事就是’惟精‘之道。反之沒有本事,別說惟一了,只有’錢少事多‘的工作等着。
章越對郭林道:“師兄,我記得我們當年抄書時,一頁字值三文錢吧!”
郭林點點頭。
章越道:“抄得越多錢多,抄得越少錢越少是吧!”
郭林點點頭,當然抄書就是體力活,按照字數算錢的。
然後章越笑了笑對郭林道:“那師兄可知我如今一幅字值得幾何?”
衆人都知道書帖都追求古人,但在今人之中蘇軾的字可謂難求至極,可若說有一人的字比蘇軾的更難求,更貴,唯有章越一人了。
連遼國國主耶律洪基都向他求字,以得章越書帖爲榮。
不過章越惜字至極,平日都是讓人代筆,要得他真跡極難,所以說是一字百金也不爲過。
章越笑道:“爲何同樣是寫字,爲何我如今遠勝於當初呢?”
“師兄,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要在惟一中惟精,在惟精之中惟一。”
郭林想了半天道:“我甚是愚鈍,不能解。”
章越道:“師兄,很簡單,古今豪傑哪個不是力排衆議而能成事。”
“其實不在於要不要變法,只要我能成事,即是不二之法!”
章越早已打定主意,若是這一次章楶攻湟州兵敗,自己立即上疏請辭出外,然後將家小都安頓到南方去,靜待幾十年後兩帝北狩。
司馬光這樣大佬都反對自己了,這杆旗幟都豎起來了,自己豈不成了舊黨的衆矢之的。新黨又不容自己,遲早玩完。
變法不變法之爭,已經變成了立場之爭,彼此爲了反對而反對。
若大家都拘泥於此,將眼光放於黨爭內鬥上,大宋勢將完國。
拘泥變法不變法的路線之爭,眼界就淺了,就會困在其中左右爲難。如果要打破周而復始循環,就必須讓自己的眼光看到更高的一個層面。
所以對章越而言,沒有變法不變法之爭,只有‘惟一’和‘惟精’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