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相府。
“熙河路經略使?”
在陝西及河東數路經略使,論哪個沒給王安石來信的,唯獨只有熙河路經略使一人了。
王安石從元隨手中接過來信。
呂惠卿在旁默不作聲,至於王安石的元隨們言語道:“相公,章度之終於識得大勢。”
一人道:“如今章度之也要給相公給拿捏了。”
“這章度之也算識時務。”
王安石看了元隨一眼卻沒有說話,而是繼續看信,幾名元隨當即閉口不談。
王安石閱畢後將章越的信遞給呂惠卿,呂惠卿當即接過信,心底還有些迫不及待呢。
信是章越的文字,呂惠卿一眼看出了。
……
王安石向官家道:“陛下,之前要派王中正往熙河時,臣便不贊同此舉。”
官家知道自己繞開二府,通過下詔給王中正指揮章越,也令王安石有些不滿。
“哪三義呢?”大家都擺出了虛心請教的樣子。
王安石道:“臣看來章越還是要打董氈的。”
官家知道自己理虧,當即道:“變法之事多勞煩相公,熙河之事不敢再深勞。”
官家默然後道:“經制熙河,再圖滅夏,是朕之夙願,但事下樞院多有阻撓。”
恰逢端午,府中的衆幕僚們皆飲過雄黃酒,席間衆人邊剝糉子,邊聊天,談遍古今人物,本朝名士顯宦。
蔡京蔡卞談及呂端,呂蒙正,呂夷簡三人爲官爲宦之道,聽得衆人入神。
呂惠卿微微笑道:“可謂鋼筋硬骨,鐵畫銀鉤,透着大丈夫博取功名之志。真是好字!還請相公——藏之。”
另一人則道:“相公,當初章度之還拒受翰林學士,如今卻來信示好,必須小心他反覆,萬丈深淵終有底,唯獨人心不可見!”
“既是要打董氈,爲何又棄一公城?他不知此乃河湟之門戶,洮岷間最要緊的城寨嗎?爲何還要扶鬼章之孫?”
“章度之此人之志宏遠,要小心養虎遺患。”
“章越如此,臣也是如此。陛下擇令章越用兵,授王中正機宜,卻未與二府議同後再下命。”
他在熙河路的開疆擴土的軍功,正是因爲變法充盈了國家財力,這纔有了兩次攻伐河州的勝利,在此他表示正是在相公英明領導下這才取得了勝利。
官家一聽即道:“速傳!”
“朝廷若據一公城,則南山蕃部以爲我要奪洮州,則必生叛亂。朝廷要千里調兵調糧守一公城,則又重演踏白城之敗。”
呂惠卿看了王安石神色,卻見對方站起了身,走到書案前的燭臺前凝思片刻,然後舉信在燭火上引燃。
呂惠卿將信通篇看完心底不由道,好個章度之,你也有這般言辭謙卑低頭求人的時候。
“二義在於不要顏面……”
王安石失笑道:“章度之的意思這熙河路開疆擴土之功,老夫亦受到了天子的封賞。此事上於情於理都應幫他一把。”
正巧章越路過,衆幕僚們皆起身。章越問衆人談論什麼,於是衆人就將蔡京蔡卞和呂升卿的話說了。
官家點頭接受了王安石意見,正當這時殿外內侍飛奔而至道:“啓稟陛下,熙河經略使章越有札子上奏!”
王安石微微笑了笑。
官家見了王安石後第一句話便是:“朕不是要西北易帥!只是這戰實在打的不明白。”
王安石道:“當初殿上便論,章越肩負皇命,封疆滅國事,乃與國家同安危而系休慼者,唯有平日不侵其責,則日後方可責以有成。”
衆人一聽都是振作精神。
小人之心度之君子腹?
衆人聞言皆是莞爾,一人忍俊不禁的笑起,隨即笑聲傳遍堂上。
熙州經略府。
王安石道:“回稟陛下,洮州乃崇山峻嶺,朝廷要使南山諸多蕃部徹底降服,不是派幾百人守住一公城便可辦到的。”
次日王安石身穿朝服從中書入殿。
章越給王安石的書信開頭,便是極力稱讚王安石這幾年的變法之功。
呂惠卿的意見是藏之而不是如信中所言的示之。
官家聽了沒有說話。
官家意思是樞密使文彥博經常阻撓,所以他有時候就自己作決定來得簡單。
官家聞言有所觸動,但又道:“章越真是此意,爲何朕不見他在札子裡分說?還有秦州來報,說章越監視王中正,到底是真是假?”
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另一人元隨道:“可他章度之既有這爲國開疆的決心,熙河路之事又非他不可。那麼他既向相公求這個情,若是不幫怕是不好。再說有此信爲質,咱們也不怕他日後翻臉。”
“如今章越既與董氈媾和也就罷了,如今朕要他打夏國,謀取興,涼二州,但他卻多有搪塞,一會言兵馬疲憊,一會言糧草難濟,這到底是何意?”
這話聞之真是令人倍生鬥志。
呂升卿笑道:“談論爲官,三位呂公年輕之時,官位均不如大帥。大帥從寒門而起至如今的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我看諸位論來論去,不如當面請益大帥的爲官之道好了。”
火焰舔着信紙,瞬間將信紙盡數燒去,王安石一手捏着信尾直到燒作灰燼,這才放手。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爲用兵之事即衆人共議以爲可,始從之,而用將之道,當苟知其才,用之不疑,方能期其有所作爲。”
然後在信中大談就是現在國庫的豐盈,國家財力的充沛,這都是王安石變法的功勞。
王安石看了章越書信上的字微微頷首道:“如你說言,確實是一手好字!我看蔡君謨也不如他。”
章越的字可謂千金難求,一般非必要時很少親自寫信。
不過雖是求人,但這疏寫的也是言語不凡,絲毫不墜氣節。
呂惠卿道:“相公早有考量,惠卿本不敢多言。只是我看章度之這字……”
內侍接過札子驗過檄牌,再看火漆完整,當着天子與王安石之面以楔子剖開密封的竹筒取出札子。官家迫不及待翻閱章越的札子,但見札子書頭‘平河湟策’數字映入眼簾。
衆幕僚聞言皆點頭,要官多修行,一路頗多歧路艱難,若非堅韌不拔誰能堅持到最後,遇到打擊便棄官不爲,放任自流,不是強健者所爲。
……
不過對於王安石與韓絳的免役法之爭,章越卻絕口不提。
官家道:“章越之前要全取河湟之地,但又與董氈媾和,既殺了鬼章,又立其孫爲部族之長,明明可以取洮州之地,卻又棄了一公城。這次朝廷出兵河州所費加上封賞共用去一千萬貫,僅是逼降一個木徵,殺了鬼章,實是支出過巨。”
王安石道:“臣爲宰相,宰相之職佐天子,總百官,平庶政,事無不統。熙河之事陛下問臣即是,何問一監軍?”
信末告訴王安石說,他章越這番話是他肺腑之言,王安石可拿他的信遍示天子和兩府官員作爲憑信。
這一幕令得元隨們都是大吃了一驚。
接下來說了他與王中正交惡的緣由,言辭謙卑懇切地請王安石在天子面前替他進言。
衆人都是稱是。
章越徐徐言道:“一義是爲堅持不懈也……”
但見王安石道:“何以小人之心度之——君子腹?”
呂惠卿心想,王安石擔心章越的是什麼?就是怕他日後回朝了,有朝一日手握權位了,攻擊他的變法,那麼在信中贊成新法及拿信示人就相當於是投名狀。
連呂惠卿也是大吃一驚,章越這信王安石便這麼就燒了。
以往章越私下向王安石沒少批評過青苗法,市易法,如今在信中用力扶了扶,說以往自己年輕時不懂事,見識還是有些短淺的。
王安石道:“這字如何?”
王安石則對呂惠卿道:“吉甫怎麼看?”
呂端臨大事不糊塗,呂蒙正的宰相氣量,呂夷簡機巧善應變。
幾名元隨雖沒有看信的,但對信中的內容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正好衆人也很湊趣地請教章越如何爲官?
章越笑了笑坐在席上飲了一口雄黃酒,面色肅然地道:“我的爲官之道也簡單,爲要者有三義!”
說完呂惠卿將信交還給王安石。
一旁元隨道:“相公,如今章度之與王中正失和,此正是易人易帥之機。”
王安石問道:“不知陛下有何不解之處?”
王府西廡的書齋壁上,正留着王安石題着一句詩。
“相反改立鬼章之孫爲部族長,南山蕃部則以爲朝廷仍是以土官治理洮州。蕃人內部爲了爭權必是自亂,相互侵攻,等一二年分出勝負後,朝廷在熙州河州屯田已成,到時再聯絡敗者,誅滅勝者,如此洮州便可以平定。洮州一定,董氈勢孤也會投降。”
笑聲中,王安石忽然想到當年自遊鐘山寺時見到大雪壓遍滿山霜竹之景時,那一刻寧靜悠然的心境。
衆幕僚們聞言盡皆一愣,不過仔細想來忍譏受辱也是官場上常事。
最後章越看了一眼衆人的表情緩緩地道:“三義則在於堅持不懈地不要顏面……”
衆幕僚默然了一陣,尋即爆發出了大笑。
原來大帥是在消遣我們了……
看着衆幕僚笑得前仰後合,章越也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