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宋夏議和,是章越沒有聽聞的。
之前慶州大敗,接着又是麟府被攻,西夏三千騎如入無人之境,大掠人畜而還。
宋軍吃了大虧後,西夏又故技重施,派人至汴京獻馬朝貢,並請求宋朝天子賜大藏經。
同時西夏對遼國,高麗朝貢,積極聯絡爭奪國際援助。
在此之下,宋夏議和,兩家罷兵。
此事是王安石授意蔡延慶,張詵主導談判的。
如今對陝西邊事,官家已不插手,主導權又回到了王安石爲首的兩府之中。
章越致書給王安石後,王安石亦致私書回覆,信中告訴章越,今年熙河路不會有戰事,並言熙河路爲新造之邦,方圓兩千餘里,歲費四百萬貫,全靠朝廷帑藏供給。
如今陝西百姓日子艱難,朝廷財用也是緊張,今年便歇一歇。
章越聞此非常高興了,自己不願熙河今年再有什麼戰事,萬一天子命自己打蘭州,涼州,甚至興州,那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但你既沒回信,我就當你王安石默認了……
李憲道:“樞學咱家還有最後一問?此事也是咱傢俬下問你的?”
章越對李憲道:“子範,我與你說一句推心置腹的話,王相公這次的變法,你也看到了,雖說頗多建樹,但其下問題頗多,究其看來是用新的問題掩蓋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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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擺了擺手道:“子範說得是,但卻不急於一時。”
“我一路沿着渭水,洮水而行,一路所見到處營田之景象,與我三年來熙州時大有不同啊!”
所以河湟要收,西夏必滅!
章越笑着搖了搖頭,官家還真是執着啊,自己礙着李憲的情面卻不能不講。
章越接下來與李憲講了自己經營河湟的方略。
堡下還有漢化蕃騎往來巡弋,盤查路人行李。
章越卻故意問道:“哦?不是慶州,麟府兵敗之故嗎?”
章越知道李憲之前對自己是好一番恭維,但下面纔是重頭戲。除了平河湟策,他也急需知道自己下一步如何主張的,或者是官家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李憲道:“咱家知道似河州,熙州,會州,珉州作爲前線,屯田不會太廣。若是取了洮州,蘭州,形勢便可完善了,到時候便不怕夏人,吐蕃來打草谷來。”
而這時候李憲已是抵至了熙州。章越出城十里親自迎接李憲。
“滅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李憲聞言聽得是瞠目結舌。
農田遠處是一條新修好的浮橋,上面不時有車馬行人經過。浮橋的兩端各設了一座塢堡,及數個火墩,戴着氈笠的宋軍士卒守在堡上眺望警戒。
這一天下了一點小雨,遠處的山巒正泛着流雲,洮河的河風吹起河邊的青綠色的稻田,上百蕃人們冒着雨正在河邊營田,一旁則是漢人的老農蹲在田埂上,教授蕃人如何耕種。
之前這幾年用來打熙河的錢算得什麼,絲綢之路一開,整個陝西,川蜀的都盤活了,不要幾年這錢就給你王安石賺回來。
歷史上西夏控制着絲綢之路,所以陸上通道斷掉以後,所以宋朝的海貿才無比發達,原先大食的商人都是坐船抵達泉州。
“三年前這裡還是滿懷惡意的生蕃出沒,如今這裡能夠蕃漢一家,全仰仗樞學的經略。”
除了這些,洮河河面上還有一個指揮宋軍水師駐紮。
章越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若是如此,我熙河便可有一年休養生息的機會了。”
但王安石信……裡面文字裡是‘全仗老夫變法攢下錢財供你打了這一戰’的口吻。不過王安石雖這麼說,但他肯給自己回信,已是莫名的感動了。
不過章越不這麼打算,不僅要有海上絲綢之路,陸上也是要的,這個國策一直到後世也沒有變過的。
而熙寧時,泉州歲入已是相當驚人。
斯斯文文又帶着些傷人的陰柔,好似一柄軟劍。
章越又給王安石寫了一封信,詳述了自己在熙河屯田養兵及重開絲綢之路的想法。
李憲大笑,舉起酒杯與章越碰了一杯。
接風宴的地方也設得頗有用心,從亭子上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洮河兩岸的景色。
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皆非小事,還要潛移默化地彰顯自己的政績。
爲何要重開絲綢之路,還是要回到章越之前平河湟策上所言的‘強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二人左右侍從元隨們看着二人相互融洽的樣子,都是感到由衷的高興。
路亭內擺下接風宴。
李憲道:“屯田我知之,商貿是什麼?”
爲了方便大食商人定居,朝廷還專門在泉州設立的蕃坊。
李憲道:“熙寧三年時我們在熙河不過古渭一座孤寨,如今竟有兩百萬口,實在令人不敢置信,如此李某更佩服樞學當初的先見之明瞭。”
李憲笑道:“那麼樞學士可否與我說一說?樞學士的平河湟策,我拜讀了真是平夏第一策,不僅是陛下,兩府執政看了無不讚賞的,甚至這一次與夏議和也是聽從你的意思。”
章越只好估計是相公政務太忙,給忘了……
李憲也是注意到了這裡的河邊耕種的景色,開口唸至:“曾孫之稼,如茨如樑。曾孫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章越記得去年河州失陷時,熙州當地的蕃人曾縱火燒橋,差點斷了洮水通道。
李憲略擦過手臉安坐後,雖是一路風塵僕僕之狀,但仍是與章越道:“我這次出了秦州,經過通遠軍再到渭源,最後翻過鳥鼠山至熙州。”
章越點了點頭。
頓了頓李憲對章越道:“陛下託我帶話,與西夏議和後,今年不會有戰事,你正好可以用心經略以圖河湟惡。”
變法說到底還是分蛋糕,貿易和戰爭纔是作蛋糕,這也是檢閱變法成果的標準。
章越拱手道:“那臣謝過陛下了,今歲罷兵確合吾意,之前攻下了熙州河州後,渭源至古渭一帶已成了熟地,屯田六七千頃。”
這是由經濟至政治,再由政治至戰爭,而把握這一切就是整個國家的大戰略。
章越遠遠地便看見一行近百騎的隊伍正緩緩經過浮橋,至於李憲手挽繮繩,身披一件紅錦的披風騎乘着一匹河西健馬行在隊伍前頭,身後有人給他撐着一柄黑羅傘蓋。
他笑道:“也沒什麼,如今熙河就是二事,一則屯田,二則商貿。”
李憲微微笑道:“其中也是有內情了,一來陝西四路的精兵強將都在你手下,二來二府知西夏入境後,也約束邊軍未做大的反擊,如此才與夏國議和。”
章越遠遠地看李憲這個氣度,倒頗似後來電影裡看到的東廠廠公那等。
“眼下看似風平浪靜,但久了弊端一定會爆出。如今陛下也該感覺到了。”
沒好處的事誰幹?
我花了那麼大的氣力,只是爲了平夏而已?兩敗俱傷的事,絕對不幹。
似章越這等第一流的人才,何嘗不是天子心底的宰輔之選呢?
還有什麼比看到一片農忙景象,更令人心曠神怡的。
二人聞言都是大笑。
路亭中擺着各等瓜果酒水。
“只要熙州今年沒有戰事,開荒也差不多了,你看這裡的河谷都種上了稻穀,要是夏國今秋不從蘭州來劫掠,我便可收得軍糧。”
這時候前方迎道的稟告李憲已是抵達了。
不過這一封信,王安石卻沒有回。
於我朝而言滅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李憲承認自己雖瞭解兵事,但對治國安邦的大政還是不甚瞭解。但天子對於王安石變法顧慮日益增長,他是知道的。
章越欣然,當初正是因爲屯田的問題上,二人觀點一致,這才使得二人在熙州相處的日子無比融洽。
他覺得一個平河湟策已是驚世駭俗,沒料到後面還有……
二人見禮,章越請對方在路亭裡坐下。
章越道:“子範客氣了,當初在熙州時你我相得益彰,如今你再到熙州赴任,章某樂意之至,如今我便代熙河兩百萬軍民敬你這杯酒。”
聽了李憲這話,章越知道官家還是沒死心。
李憲笑道:“所以接下來你可以與咱家大體講一講了吧!”
章越看了身旁的蔡京一眼,讚了對方這個接待地方着實是選得好,真不愧是自己的‘秘書長’。
收復漢唐故土是大義名分,而要打通貿易,重開絲綢之路,使陸上商貿暢通無阻!讓西域百姓都說中國話,使用上咱們大宋的鹽鈔,這纔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貿易是戰爭的發動機,而之前準備的錢幣(鹽鈔)就是發動機的燃料。
“就是重開絲綢之路!”
這是《詩經》裡甫田的一句。
李憲問道:“若王相公罷相了,樞學可當歸朝繼之?”
章越心道,就算王安石現在罷相,也輪不到自己爲宰執啊。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如今只差‘四入頭’一步。
而且李憲這麼問,說明官家心底將自己已納作宰相預備的人選中了。
章越略一思索,然後手指着洮河邊廣袤的屯田對李憲道:“良田千頃,不在一畝。既有遠志,不在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