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章越與王安石,呂惠卿的免役法最大爭議,就是要不要對下等戶(四五等)收免役錢,及免役寬剩錢。
韓絳,章越一致反對說不能收,王安石,呂惠卿則堅持必須收。
當初章越爲了取得王安石的信任,還很違心地說將來有絕不改他的免役法。
不過章越素來堅信一句話‘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政客說的話都如同放屁一樣,你信就蠢了。
王安石估計也看透這點,所以當日相見讓章越不必爲這句話負責,你認爲可以改的就改。
因此章越針對於此,向韓絳提出了新法2.0版本,突破口就選擇在免役法上。
章越與韓絳道:“去歲(其實是熙寧九年的數據)司農寺歲收免役錢一千四十一萬四千餘貫,而支出不過六百四十八萬七千六百貫,盈餘近四百萬貫。”
宋朝經濟確實牛,宋初統一天下時,僅歲入一千六百萬貫,是唐朝最盛時的兩倍。
而如今僅免役錢就收到了一千多萬貫。
“所以免去免役寬役錢和下戶免役錢已是足夠,否則變法就成了斂財的性質,非相公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本意。”
一個免役法朝廷每年賺取近四百萬貫,章越對此很是無語。
一面說明當初他設計免去下戶免役錢和寬勝錢是對的,另一方面也是可怕,免役法連未成年丁戶,單丁戶,女戶也要收錢,這是免役法改革前都沒有辦到的。
可以想象幾乎沒有經濟能力的女戶,未成年丁戶向朝廷交納免役錢,對他們會造成什麼。
王安石變法的幾條新法如免役法,青苗法,均田法,將兵法,農田水利法都有可以稱道的地方,但也有不少嚴重的問題。
特別是免役法,堪稱新法數條中最良的一條,但呂惠卿卻令免役法上往斂財之道上越走越遠。
韓絳道:“確實如此,只怕呂氏不肯。金陵的王介甫知道我改了他的新法也是不好。”
韓絳再次強調道:“王介甫以免役法爲諸法中最堅信者,改他之法怕是大怒。”
章越道:“可依蘇子瞻所論可將五等戶分爲上下,免去五等下戶的免役錢。”
韓絳知章越,蘇軾的意見很合乎他的心意,但卻擔心令王安石,呂惠卿不喜,所以搖了搖頭。
章越對韓絳的風力也是無語了腹誹道,真不愧是傳法沙門,王安石拿捏有方。
韓絳擔心章越再說下去,將桌案上的水晶筆架拿起道:“這水晶的筆架你且收下。”
旁人送的東西,章越可推了不收,但韓絳所給章越不敢不要當即收了。
韓絳對章越道:“本朝賦易增,則難減,好比人過慣了豐足的日子,吃穿用度皆已習慣,一旦減去難免不適,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章越道:“是故有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之嘆。”
這話出自阿房宮賦,韓絳聽了惻然,爲何對民間取之盡錙銖,連一文錢都不肯放過,但用的時候卻大手大腳鋪張浪費至極,彷彿是別人家的錢般用了一點都不心疼。
“這有什麼辦法?”
章越道:“當年太宗皇帝曾雲,若天下無事,當盡蠲百姓之租賦。如今西事稍緩,三五年內不用兵,當行管仲之法糾之,約取而廣施,如此方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韓絳下意識地道:“難矣。”
章越道:“韓公,此事不難,只要能讓呂吉甫罷相便是!”
韓絳目光一縮,看向章越,章越隨即迎上了韓絳的目光道:“韓公,國是乃天子與士大夫共論,是定取捨合定,昔天子以王介甫之論爲國是。”
“如今王介甫罷相,是相公還是呂吉甫來主持國是,天子心底也在衡量。這國是即是國論,國論之爭,是生死存亡之地,一步也退讓不得啊!”
國是出自公孫敖的‘國之有是,衆之所惡’。一旦‘國是’確定,贊成國是的官員便留,反對的便被罷,甚至連異論相攪的祖宗之制都要向這條‘國是’讓步。
所以罷呂惠卿不是目的,而是爲了國是。國是之爭,說到底就是權力之爭。
呂惠卿最大的優勢是什麼?是國是。
官家認爲他是王安石變法的繼承者,他是新法的護法善神,所以這是相較於韓絳,章越的優勢。
司馬光爲什麼輸過王安石,不是其他,就是輸給了國是。其餘舊黨紛紛力勸不能改變天子心意,也是陸續出外,這也是輸給國是。
所以要對付呂惠卿,用一般的辦法都對付不了他。
只有在國是打倒他方可。
章越說到這裡,終於稍稍觸動了韓絳。
他意動道:“且容我想想。”
……
午後下了一場急雨。
呂惠卿聽着呂和卿,呂溫卿二人的言語。
“此手實不過是借造簿之機,行告賞之事,並無太多過分之事。但似楊繪,陳繹這等官員卻羣起反對,這幾日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之,甚至道兄長你是周興,來俊臣之流。”
呂惠卿沉着臉不言一語。呂溫卿道:“兄長不過是用告賞來杜絕民間豪紳與官吏勾結,居然被人別有用心地引申爲武周時告密的先河,將兄長比作周興,來俊臣,此等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兄長執掌權柄之初,必須立威,否則不能服衆,倘若不用鄭俠治馮京之罪,天下無人願遵從於新法。兄長以後都事便不好辦了。”
呂惠卿道:“之前已是辦了李師中了。”
呂和卿道:“李師中妄人矣,不如罷馮京。”
王安石罷相,李師中最先跳出來明目張膽地反對新法,他所言‘代工熙載’之意乃人臣輔佐君主代行天命的意思。
然後李師中所完,又自稱‘天生微臣,蓋爲盛世,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
呂惠卿當時看完這奏章簡直想吐,此人臉皮之厚才乃‘天生微臣’。
呂惠卿與李師中本就不和,又在旁說了此人幾句,天子將這大言炎炎的李師中罷了。
呂惠卿心想,不錯,變法首在立威立信,不辦幾個大員,下面的官員怎麼會拿你的話當一回事。
辦了一個李師中不足以‘變風俗,立法度’,所以有分量的宰執之臣,自己的新法才能推行下去。
正在這時,一人匆匆入內稟告。
但見呂府的管家遞上了一封信,信中的內容馬上要被貶出京鄭俠,王安國與十幾人談論不利於呂惠卿的內容。
而鄭俠已打算將這些編撰成文寫成奏章彈劾呂惠卿。
自鄭俠上流民圖彈劾王安石後,呂惠卿早防着他這一手,故而派了幾名民間豪俠,就是可以上樑竊密的人日夜監視鄭俠。
若鄭俠行事無錯就算了,此事到此爲止,若不然,就怪不得他呂惠卿。
呂惠卿聞此不由苦笑。
呂惠卿對兩個兄弟道:“當初趙普爲相於廳事後置二大甕,凡人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等甕滿則焚於通衢。至於你們兄長我,是做不了似趙普一般的宰相了。”
說到這裡,呂惠卿將鄭俠王安國所議之紙揉作一團。
呂和卿笑道:“兄長,此事還不好嗎?”
“如今你登位拜相只有三者必須打倒,一是馮京,此人持反對之議,必須除之而後快,一是韓絳,此人雖號稱護法沙門,但才具不足與兄長並論,只是守位而已,還有一人則是已致仕之王相公,既是鄭俠聯絡王安國,正好將他牽扯進來一併……”
說到這裡呂和卿做了一個手勢。
……
是日,鄭俠上疏之後便離開京師。
汴京城郊外不少士紳都來相送,他走的數日內還有不少人贈金或稱獎於他。
鄭俠覺得自己辦了一件爲民請命的好事。
面對相送的十幾人,他一一致禮言道:“此番出京,此生怕是再也無望見到諸位了。”
衆人紛紛言道:“鄭公爲天下蒼生請命,百姓必不會忘之。他日天子必是醒悟過來,知道這個朝堂上到底誰是忠臣誰是奸邪,到時候委屈必然可以申之。”
鄭俠聞言不由目中含淚,當即一杯水酒飲盡,然後向衆人道:“鄭某一輩子不爲名不爲利,就是相信一句話‘爲蒼生進言’,如今雖落得這般田地,但亦絕不後悔。”
衆人們紛紛舉杯,場面熱烈。
這時候從汴京城方向突然馳而來數隊騎兵,當即將正在亭中飲酒的衆人團團包圍。
衆人皆是驚慌不聽,但聽騎兵中一人喝道:“哪個是罪臣鄭俠?”
鄭俠見此一幕絲毫不懼,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走出亭外道:“某便是,爾等是呂吉甫派來的嗎?”
對方冷笑道:“誰是呂參政派來的?我們奉皇命將罪臣鄭俠拿下!”
鄭俠道:“我跟你們走,但這些都是我的朋友隨人,個個都是清白之人,還請不要爲難他們。”
對方道:“與你在一起的都是亂臣賊子哪有什麼清白之人,統統都給我拿下下詔獄!”
衆人一聽都是慌作一團,他們只是來送鄭俠而已,居然都被關進天牢。
鄭俠怒道:“豈有此理,這還有王法嗎?”
“王法?”對方將天子詔書一舉道,“皇命在此,要將爾等一網打盡除了這些人,你鄭俠這十幾日內見過什麼人,全部供出一併下獄審問!”
鄭俠見的確實是天子詔書,頃刻之間知道自己鑄下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