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沈溪留在謝府吃了一頓家宴,第一次見到謝遷的妾侍金氏。
要說漂亮,沈溪真心沒覺得金氏有多動人,畢竟是年近四十的女人,已經過了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那段時光,金氏很識趣,能到宴客的飯桌上吃飯已是謝遷天大的“恩賜”,席間低着頭沒有說話。
謝遷的弟弟謝迪一直跟沈溪搭腔。
謝迪跟沈溪是同年進士,如今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此番西北用兵,兵部那邊異常忙碌,這段時間謝遷偶爾跟謝迪談論一些軍事上的事情,但涉獵都不深。
謝遷並未打算將即將上奏朝廷“止戰”的消息告訴謝迪。
飯桌上,除了謝迪和沈溪間偶爾說上兩句話,別人都沉默不語……這是飯桌上的基本禮數,食不言寢不語。
謝丕有些神思恍惚,不時看看自己的妻子史小菁,生怕謝遷在席間直接考他的學問,讓自己在妻子面前折了威風。
好在謝遷並未在席間考兒子,飯後女眷各自回到內院,謝遷這纔將謝丕叫到書房,考校一番,旁聽的只有沈溪和謝迪。
謝遷所考內容並不複雜,都是一些基本的四書義。
沈溪心想,若謝丕連這些都不會,那就別考進士了,院試也不會有這麼簡單的題目。
最後謝遷居然滿意地點頭,嘉許道:“很好,很好。”
沈溪心想,或許謝老兒真的老了,對於學問什麼的,荒廢太久,想再拾起來很難,不過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放下手頭的公務去研究學問,那也太過強人所難。
一直到上更時分,沈溪才從謝府出來,這頓家宴他吃得好沒精神,之前他便想一走了之,但礙於情面,才熬到最後。
沈溪乘坐馬車回家,路上雲伯沒有說話,沈溪仰躺着,迷迷糊糊打盹兒,突然聽到雲伯“籲”一聲,馬車驟然停下,沈溪差點兒一頭栽倒,他坐直身子,掀開車簾問道:“雲伯,怎麼了?”
“老爺,家門口有人。”
雲伯說着,神色緊張。
沈溪這才知道已經快到家了,他從馬車上下來,一眼便看到馬車前站着個人,似乎是突然從道旁跳出來攔住馬車的去路。
此人身材痩削,好似沒吃飽飯一樣,顯得沒多少精神。
“誰?”
沈溪仔細打量,雲伯有些緊張,畢竟自家老爺是當官的,而且剛從南邊剿匪回來,若是賊寇的餘黨可就不爲不妙了。
那人恭敬回道:“沈大人,是小的啊。”
一句話,沈溪隱約記得在哪裡聽過,也許是時過境遷,聲音聽得不是很真切,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楚,沈溪想了想問道:“是彭餘嗎?”
“正是小的。”
那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給沈溪磕頭行禮。
家門口守着的車馬幫弟兄聽到這面有聲音,提着燈籠和棍棒迎了過來,正要動手驅趕,被沈溪攔住了。
沈溪道:“沒事了,起來吧,走,到家裡說話。你們別杵着,這是自己人。”
彭餘突然登門造訪,而且看樣子還很落魄,沈溪知道彭餘應該是遭難了。
當初幫忙將李衿和惠娘從刑部大牢救出來,活動的人就是彭餘,彭餘是唯一知道買主和賣主身份,從中穿針引線之人。沈溪心想:“難道是彭餘落魄,想登門要挾我,給他銀子或者與他方便?”
彭餘不知道自己正被沈溪懷疑,亦步亦趨跟在沈溪身後,不敢擡頭張望,佝僂着身子進入院中。
沈溪到了正堂,讓人把燈點亮,吩咐雲伯和其他人等到外面等候,他要跟彭餘單獨說話。
等大廳內只剩下二人,將房門關上,沈溪返回太師椅坐下,問道:“彭餘,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彭餘不是易與之輩,看起來年輕,但卻是廕襲的職位,平日裡打交道的都是官吏,這會兒也明白登門造訪惹人懷疑,直接跪在地上,磕頭不迭:
“沈大人包涵,小的實在是走投無路……頭年底有樁人口買賣敗露,朝廷追查到底,最後刑部有四人問斬,二十幾人發配充軍,小人上下打點,才僥倖逃出生天,可在御馬監的職位卻丟了。”
“小人一直沒個出路,加上家中錢財大多用於賄賂上官,僅剩下的那一點兒也坐吃山空,便想來投靠大人,跟着大人混口飯吃!”
“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可憐一下,讓小的……跟在您身邊,鞍前馬後絕不含糊。”
這種請求,沈溪本不想答應,因爲彭餘涉入了刑部大案,若留他在身邊,回頭被人追查,可能連李衿和惠娘也會被牽連。
殺人滅口是最好的選擇,但沈溪不是這種人,彭餘畢竟有恩於他,恩將仇報那他也太不是玩意兒了,而且他曾答應彭餘,將來自己開府,保證彭餘有個前程,做人不能言而無信。
沈溪點頭:“起來吧。”
“大人,您不答應,小的不起來。”
彭餘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小的如今連妻兒老小都快顧不了了,家中的錢在兩個月前已經告罄,這段時間一家老小都在捱餓,小的若非迫於無奈,定不敢來打攪沈大人,可小的除了沈大人,也不知還能去找誰。嗚嗚,沈大人,您就給可憐可憐小的……”
沈溪道:“無妨,朋友有通財之義,你來找我是應該的。我現下雖然暫且沒有補官缺,但養活幾口人還是沒問題的。我之前說過,你幫我做事,但凡我有口飯吃,絕不會讓你餓着。起來說話吧!”
聽到沈溪如此承諾,彭餘這才感激涕零地站起來,但他還是不敢直起身子,彎着腰以示恭敬。
沈溪走到門口,打開門,讓雲伯準備一些簡單的吃食,很快飯菜便端了進來——正是晚上家裡爲他所準備的飯食,沈溪在謝府吃過宴席,肚子不餓,便讓彭餘享用。
彭餘做到桌子邊,大口大口地吃着飯菜,那狼吞虎嚥的樣子,顯然餓得不輕,沈溪在旁邊大致問明情況。
“……大人,您放心好了,您的事,小的沒有泄露半句,那樣做對小人也沒半點兒好處不是?就算以後我再出事,也不會說半句不利於大人的話。”
彭餘給了沈溪一個承諾。
沈溪知道人在遭遇絕境時,所謂的原則有多不值錢,他沒奢求彭餘被人刀架在脖子也不說,只讓彭餘爲了利益和家人着想,堅守秘密,作出一些利益交換。
沈溪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這種買賣做一次兩次倒還好,做多了,總歸是要出事,你以後準備做什麼?”
“大人只要能給口飯,什麼差事都行。”彭餘雖然餓急了,但並沒有將所有飯菜吃完,剩下大部分他準備用油紙打包帶回去給妻兒老小吃。
彭餘遭逢鉅變,家裡本就不是豪門大戶,爲了設法營救他基本是傾家蕩產,如今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沈溪讓雲伯拿來十兩銀子,放在彭餘面前:“你先拿着,這是給你安頓家眷用的,具體做什麼,回頭再行安排,你那邊將家眷安頓好,便過來聽命行事吧!”
“謝大人,謝大人!”
彭餘又跪下來給沈溪磕頭。
沈溪不想把彭餘安排在身邊,誰都不願意自己心底的秘密有第二個人知曉,而彭餘到底跟他是不是一條心,依然存疑。另外,秘密即便沒有泄露出去讓外人知道,家人如果偶然得知,他也無顏以對。
從一開始,沈溪就知道自己跟惠娘間是一段孽情,若非他是帶着天聰而來,從第一眼見到惠娘便難以忘懷,斷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在這點上,惠娘跟他的心思一樣,都是想讓原來的孫惠娘徹底死去,從此了無牽掛,接受現在的新身份。
“彭餘,我信你,但別人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吧?”沈溪問道。
“大人,別人沒有誰知曉是大人您做的,您要是不放心,將小人的舌頭割了,只要大人能賞給小的妻兒老小一口飯,小的便是死了,也會爲大人堅守秘密。”
彭餘一邊哭,一邊向沈溪表達忠誠,他知道這是必須有的態度,否則沈溪無法放心留他在身邊。要知道他遭難來投奔沈溪的舉動,本身就帶有脅迫的意味。
沈溪當然不會割彭餘的舌頭,安慰一番,親自將彭餘送出家門。
等人遠去,沈溪始終放心不下,案情終於還是泄露了,只是朝廷不知道哪些人真正死了,哪些人被救走,但若是有人將當日惠娘在火場的事捅出去,其實不用人指證是他沈溪做的,別人也能猜到。
明擺着的事情,別人跟惠娘並不沾親帶故,誰會去營救一個不相干的寡婦?
雲伯見沈溪鬱鬱不樂,走過來問道:“老爺,那人是誰?一次便給他十兩……莫不是什麼歹人?”
“不是歹人,這人爲人實誠,以前幫我做過事,這會兒家裡遭了難,等於是先借錢給他應應急。”
沈溪沒有說欠彭餘人情的話,主要是怕將來彭餘真留在沈府做事,別人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平常時候彭餘自然會守口如瓶,但喝多了酒那就不一定了。所以沈溪先把這條路給堵上:“以後不得跟人提及這件事,我會安排他做事,但不會留在沈府。”
“是,老爺。”雲伯儘管不明白到底爲何,但始終這是沈溪的交待,作爲下人他也沒必要刨根究底。
沈溪讓雲伯早些回家,很快整個官邸便只留下兩個車馬幫弟兄守夜。
進入書房,沈溪感到一陣孤單落寞,這跟軍旅時不同,雖然行軍打仗身邊也無家眷陪同,可始終手頭有事情做,還有各種各樣的人在眼前晃悠。
可回到家裡,少了親眷,他覺得分外孤寂。此時他倒是寧可回到那個嘈雜而勾心鬥角的沈家,也好過於在這裡獨自面對孤燈,形影相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