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夜,韃靼人攻城失敗,就這麼一直無驚無險過了兩天,土木堡內仍舊沒有外界任何消息。
沈溪出了指揮所,先在城裡走了一圈,然後便直接從坑道出了城,一路巡查到城西塹壕區外的崗哨……這崗哨距離土木堡足足有五里遠,哨卡內只有一名哨兵,整個人的身體都被沙土埋着,頭頂矗着一蓬尋常的茅草,要不是沈溪看得仔細,根本分辨不清楚這泥土下面居然有個活人。
沈溪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出城這麼遠,他原本是想近距離查看一下韃靼人的軍營,於是將自己全身上下弄得灰不溜秋的,帶着望遠鏡便過來了。
兩個黑乎乎面目不清之人對視了許久,那士兵纔看出來,原來在他面前的不是來問詢情況的斥候,而是城中最高指揮官,正二品延綏巡撫沈溪。
“大人!”
那名哨兵掀開茅草,想從泥堆裡出來,沈溪卻一擺手,示意他繼續留在原處便可。
沈溪道:“別出來,埋伏不容易,千萬別暴露行跡……我只是看看情況,沒問題的話這就回去,辛苦你了!”
那人嚥了口唾沫,什麼都沒說,目睹沈溪從塹壕裡出來,小心翼翼地來到他所在的土坡下,然後匍匐着上了坡頂,然後用一個長筒狀的東西查看前方韃靼大營的情況,過了差不多一刻鐘,沈溪才從坡上下來,坐在地上休息。
兩個人面對面,哨兵心中感慨萬千,他是個三十歲出頭的老兵,因爲有較爲豐富的經驗,爲人很精明,所以纔會派出來,充當土木堡的耳目,監視韃靼人的動向。
一旦韃靼人有何異動,要不了多久城裡就會獲得通報,能夠讓明軍有充足的時間進行反應,調兵遣將,有針對性地進行佈局。
“怎麼樣,辛苦嗎?”沈溪拿出羊皮水袋,喝了口水,卻見那哨兵忍不住流口水,顯然是把這東西當成烈酒。
沈溪笑了笑,把羊皮水袋送了過去,哨兵拿在手中,“咕咚”“咕咚”猛喝兩口,這才發覺只是清水,但即便是水,對他來說也是好東西,因爲長久在外面埋在土堆裡,他身上缺水的情況很嚴重,不到換崗時間,他還不能撤。
“喝這個!”沈溪解下另一個羊皮袋,裡面卻是烈酒,但酒加起來不到二兩,士兵喝了幾口就沒了。
“多謝大人!”哨兵由衷感激。
沈溪將兩個羊皮水袋拿了回來,微微一笑,如今連他這樣一個堂堂的二品文官,渾身上下也只有牙齒是白的。
沈溪在進入土木堡後,從未曾用水沐浴過,現在城內所喝的水,都是融化的雪水,能解渴就不錯了,根本就不敢談別的什麼。
“幾時換崗?”沈溪再問。
“要到天黑去了。”
那哨兵有些無奈道,“那時候就會有兩個新兵蛋子過來,白天就我一個……原本還有個搭檔,但兩天前的夜裡……戰死了!”
“哦。”
沈溪點頭道,“這裡距離最近的崗哨,也有兩裡多,一個人不怕嗎?”
“命都快沒了,害怕也不頂事,不過還好,家裡不指望我,以前在京營當差混日子,現在能跟着大人到邊關來,已經殺了六個韃子,算是給祖宗臉上爭光了。就算不能活着回去,給家裡賺幾兩銀子撫卹,也算是盡孝……”
沈溪聽此人壓根兒就沒提及妻兒,便知道這樣的軍漢一般都沒有成家立業。
京營兵並不是什麼光彩的職業,很多民戶不願意把女兒嫁給軍戶,打老婆的臭毛病只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還是嫁給這些人沒有前途可言。
大明軍戶逃亡情況很嚴重,主要是軍戶人家除了走科舉一途,無法再從事其他職業,而且一旦遭遇戰爭,隨時可能會葬身疆場,普通人家嫁女兒,還不如嫁給那些老實勤快的莊戶人,至少平平安安過一生。
沒有妻女,只能靠賺撫卹金“盡孝”,這也算是這時代推崇的以孝治國的一個表現。
沈溪聽了鼻子有些發酸,又問了兩句,才知道這人跟軍中大多數士兵一樣,世襲的軍戶,家庭狀況不是很好,家裡“有出息”的讀書,較次一等的則種田,最沒出息的則出來繼承軍戶職務。
哨兵是子承父業,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但哥哥、弟弟比他有能耐,哥哥在家鄉中了秀才,弟弟則負責栽種十幾畝田,娶妻生子,而他則頂替父親到京營當差,一來就好幾年無法回鄉。
自永樂十三年起,朝廷規定各地衛所軍每年輪流上班赴京操練,其中部分兵馬會留下來,成爲京營的一員,想必這個哨兵就是這種情況。
“……我來京城前,家裡曾保過媒,是個寡婦,身邊沒有子女,說是回去就能成婚,本來說只是一年,誰想這一出來就是五年!”
老兵說出來無比淒涼,沈溪聽了也有許多感慨。
兩個人坐着侃起了大山,彷彿此時沈溪不是什麼中軍主帥,只是一個普通士兵,而且還是新兵,正在跟老兵閒話。
哨兵又道:“大人,這次我估摸真回不去了,說不一定哪天就會死在這裡……別人說這個城堡叫土木堡,大明曾在這裡打過敗仗,不知是真是假?”
“嗯!”
沈溪點了點頭,“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明的皇帝還在這裡被人擄劫走了。”
“後來呢?”老兵迫不及待問道。
沈溪想了想,道:“後來,俘虜我大明皇帝的瓦剌人,殺去京師,但那一年京師並未失守,不多久,瓦剌人就撤兵了……”
沈溪講起當年的土木堡之變,心中一陣冰涼,因爲他自己也身陷在這該死的地方,現在有很大的可能,他也要長眠於土木堡的殘垣斷壁下,這是他很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講完故事,沈溪擡頭看看天色,估摸差不多該走了,倒不是怕有韃靼人過來擄人,前日大敗後,韃靼人輕易不敢靠城塞太近,因爲他們也怕遇到埋伏,這裡到處都是明軍佈置的陷阱,要是碰上地雷或者火藥包,動輒喪命。
韃靼人現在的戰略就是困守土木堡,出來跟明軍交戰殊爲不智。
哨兵道:“大人,您要是能回到京城,不知是否可以幫我帶個口信……”
“我爹在我四歲的時候患上重病,兄長又讀書,負擔很重,家裡缺少勞力,我平日也賺不到幾個銀子,這裡有八兩銀子,是之前您下發的犒賞,還有就是開戰後從韃靼人屍身上摸來的……我想送回去,讓家裡的日子過得好一點!”
說着,老兵用粗糙的大手,從懷裡摸出了小布包來,裡面的八兩銀子都是小銀錁子,有些上面還有絲絲血跡,可以說是真真正正的賣命錢。
沈溪本來想惡狠狠地說,你自己回去交給父母家人。
但最後他忍住了,一個老兵在最危險的地方執勤,隨時都可能面臨危險,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幾兩銀子,或許他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多錢,當得到後,他沒去想拿這筆銀子成婚生子,而是想用這筆銀子孝敬父母,讓家裡人過上好日子。
“行,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沈溪問道。
哨兵回答:“蘇六,鳳陽府定遠縣的。”
沈溪笑了笑,道:“中都,好地方啊,等你平安回去時,記得跟我把銀子討回去,這是信物!”
爲了讓老兵安心,沈溪從懷裡隨便摸出塊腰牌,卻是當初謝鐸爲了方便他在國子監行走,給的他一塊通行令牌,這東西對他來說有一定的紀念意義,但實際作用並不大,便被他交給老兵。
老兵見到這塊精緻的牌子,心頭很高興,視若珍寶一樣塞進懷中,原本要起來送沈溪離開的,但沈溪只是擺手讓他繼續藏好,然後獨身離開前線陣地,從塹壕返回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