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門內的端寧殿,此時正在進行一次特殊宴席。
這次宴席主持人乃張太后,而參與這次宴席的主賓則是既定皇后夏氏的父親夏儒,陪同參加這次宴席的有張懋、張鶴齡、張延齡等勳貴,此外禮部和鴻臚寺、太常寺、太常寺的官員陪同。
照理說,太后在皇宮內苑宴請國丈,於理不合,畢竟太后正在服孝期,應深居簡出。
但張太后地位非同一般,弘治朝她可說集皇帝萬千寵愛於一身,在後宮說一不二,完全已凌駕於宮廷禮法之上,很多時候都隨性而爲。
宴席是晚宴,但黃昏時宴席便已開始。
夏儒剛被拔擢爲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乃是從一品的武職,初步擬封爵慶陽伯,在朝中有了一定身份和地位,這次應邀赴宴主要是謝恩,不過他更關心的卻是自己的女兒幾時能進宮門。
雖說大婚在即,但似乎當今皇帝對於這次婚事並不那麼上心,只有張太后和太監高鳳兩邊奔走。
張太后對長相儒雅斯文的親家公很滿意,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除了讓大臣敬酒外,她不時問詢夏儒一些日常生活情況。
夏儒起身回道:“……太后娘娘,臣抵達京城以來,衣食住行都得到很好照顧,尤其是飲食,三餐幾乎都是江南口味,臣非常滿意……小女身體康健,隨時都能入宮完婚,有勞太后娘娘掛心了。”
張太后滿意點頭:“看來禮部和鴻臚寺辦事妥帖,這次婚事,定能順利進行!”
在場大臣跟着點頭應是,宴席間一片歡聲笑語。
張太后突然想起什麼,詢問服侍一旁的高鳳:“高公公,之前不是讓人去通知皇上了嗎?他人呢?”
高鳳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忍不住擡頭看了殿門口正向他搖頭的小太監一眼,想了想湊到張太后跟前,小聲回道:“太后娘娘,今日陛下並不在宮裡……”
張太后臉色瞬間黑了下來,不耐煩地道:“派人去催請,總歸要讓皇上回來一趟,今日務必要見一見國丈,日後就是一家人……唉,哀家已經跟他說過,難道他就這麼撒手不管?到底是誰大婚?”
高鳳不敢耽擱,趕緊告退去找人傳話。
這邊與宴的夏儒察覺到張太后的臉色不太好看,大概猜想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以他目前的身份不敢多問,就算他是國丈,但還沒正式被皇帝召見,就算女兒被指定爲皇后,但在沒有大婚前存在變數,只能謹小慎微行事。
張太后教訓完高鳳,回頭又問在場大臣:“如今皇上到底在忙什麼,爲什麼連皇宮都不回來?”
大臣們原本談笑風生,聽到這話,頓時沉默下來,沒有一人願意出頭。
張太后環視當場,目光落在地位最尊崇的張懋身上。
張懋實在躲不過,只能站起來回答:“回太后,兵部沈尚書回朝,定下兩年強兵國策,陛下近日多半是爲此操勞!”
張懋這話說出來,沒一個人相信,就連張太后也知道張懋是在搪塞。朱厚照沉溺吃喝玩樂之事傳遍朝野,之前謝遷告狀,張太后就派人調查了一下,總算是知道了自己兒子日常所作所爲,這會兒說朱厚照勤于軍務,一聽便荒誕不羈。
張太后不想說破,皺眉問道:“國策?之前似乎聽誰提及過,大明要強兵,加強邊軍建設便是,怎麼京城這邊忙碌起來了?這事跟皇上有什麼關係?”
這下張懋回答不出來了。
張太后的弟弟建昌侯張延齡適時站起,笑呵呵道:“太后有所不知,沈尚書一回朝,就說要在兩年內平掉韃靼,還說要開辦什麼軍事學堂,培養精兵良將,陛下不但一口準允,還說會親自到學堂讀書,更是定下兩年後御駕親征的承諾,滿朝上下沒人敢忤逆陛下!”
張延齡把話說完,與宴大臣打量的不是張太后,而是之前一直矇在鼓裡的新國丈夏儒。
夏儒低着頭,心中非常奇怪:“陛下要御駕親征,這些人看我作何?”
張太后眉頭緊鎖:“真是荒唐,皇帝說他要御駕親征,可哀家如今連皇孫都沒看到,而且哀家就這麼一個兒子,若出什麼偏差,誰能擔待?他沈之厚麼?”
言語間,張太后對沈溪非常不滿。
在場那些勳貴和文臣都頗爲不解,太后這是怎麼了?
這件事您老人家又不是一無所知,照理說知道了就應該儘快勸阻皇帝,何至於到現在才說?
或者說是趁着酒宴借題發揮?
沒有人瞭解張太后的心態,也就無人搭茬。
恰在此時,劉瑾急匆匆走進殿來,到了張太后席桌前,跪下磕頭:“太后娘娘,陛下讓老奴回來傳話,說是今晚不回宮了!”
張太后宴請準國丈夏儒,朱厚照居然不出席,這讓張太后感到顏面無光。
若是朱厚照不出席也就罷了,還派劉瑾過來當着勳貴、大臣和夏儒的面說,這更讓張太后生氣。
張太后怒從心頭起,她自己就是個任性的女人,乾脆起身一甩袖,離席而去,似乎不想再管兒子的婚事了。
這讓在場勳貴和大臣非常尷尬……連太后都走了,他們留下來不知該如何把酒宴繼續下去。
就在張懋等人不知所措時,劉瑾的聲音傳來:“諸位,而今太后和陛下都不在,各自回了吧!”
劉瑾作爲司禮監掌印,宮裡宮外地位雖不低,但當着勳貴和大臣的面,照理說不該擅自做出決定。
不過這次他就是想在新國丈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威風,就算當着張懋和外戚張氏兄弟等勳貴的面,依然把自己當做主人,隨隨便便就決定與宴人等的行止。
在場人中雖然有對劉瑾不滿的,但劉瑾正當紅,深得皇帝信任,沒人敢跟他正面相鬥,皆起身,收拾妥當便離開。
夏儒以前沒到皇宮進膳過,對於宮裡面的情況不是那麼瞭解,甚至連劉瑾都不認識,他很好奇,這站出來發話的太監是哪一位?
就在衆勳貴和大臣出端寧殿時,劉瑾來到夏儒身邊,只是稍微拱手行禮,便以平和的語氣道:“國丈,久仰久仰,咱家乃掌司禮監劉瑾是也,將來要跟國丈共事,應該好好親近親近纔是!”
夏儒這才知道這名一出場便氣勢不凡、言行舉止咄咄逼人的太監的身份,不由倒吸了口冷氣,連忙站起身來,行了一禮:“原來是劉公公,久仰大名!”
劉瑾冷冷地看了那些想過來跟夏儒攀關係的勳貴和大臣一眼,那些人馬上識趣走開,如此一來就沒人打擾他跟夏儒敘話了。劉瑾微微一笑,問道:“陛下這幾日極少回宮,這其中緣由,不知國丈是否知悉?”
夏儒怔了怔,隨即拱手道:“不知,尚請賜教。”
劉瑾道:“陛下心中多有掛念之事,怕是跟皇后不能做到琴瑟和鳴,陛下有推遲婚期的打算。”
“啊!?”
夏儒聽到這消息,着實吃了一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劉瑾臉上帶着幾分壞笑,心想:“陛下不讓我把他御駕親征的事情告知太后,但不代表我不能說給別人聽……我只要透露一些內容給夏國丈,讓他對太后訴苦,太后不就可以探尋出其中內容了?”
劉瑾攻於算計,本身鬼點子就不少,就算張文冕和孫聰尚未給出建議,他還是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夏儒果然如同劉瑾料想的那般緊張,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劉公公,陛下爲何要推遲婚期?”
劉瑾搖了搖頭,微笑着回答:“很多事,不是我們臣子能隨便非議,具體事項,怕是夏國丈要去問陛下或者太后。夏國丈,你要知道,這件事乃是你無意中聽人提及,跟咱家沒有任何關係。”
夏儒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趕緊行禮:“公公提醒的是,鄙人明白了!”
……
……
沈溪跟劉瑾的爭鬥,已經趨於明朗化。
朝廷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暗地裡卻刀光劍影,朱厚照對朝政不管不問,滋生出很多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閹黨執政。
謝遷原本支持沈溪跟劉瑾相鬥,但孫聰拿着劉瑾開具的出入宮門的憑證入內閣拜訪,透露宣府韃靼犯邊,而沈溪挑唆皇帝御駕親征後,便再也坐不住了,又一次去找沈溪,準備糾正過錯。
沈溪正在兵部衙門召集屬官開會,應付劉瑾提出審查弊政之事,得知謝遷到來,他拿起手頭公文,道:
“本官今日要說的就這麼多了,衙門內一應花銷全都要走賬,若再有私下剋扣專項款項之事,本官立即糾罪,無須過三司衙門!”
說完,會議正式結束。
沈溪大概猜到謝遷的來意,稍微收拾心情,回到自己的辦公房,然後派人請謝遷入內敘話。
二人一見面,沈溪行禮。
謝遷打量沈溪一眼,用一種氣惱的語氣質問:“你非要把朝堂折騰得天翻地覆,才肯罷休,是嗎?”
一句話,謝遷就把來意說明。
沈溪不再跟謝遷裝糊塗,問道:“閣老是爲宣府戰韃靼扣邊而來?”
謝遷道:“既然你知道陛下不能御駕親征,爲何又出言挑唆?就爲了劉瑾要將你兵部權力收走?”
一上來,謝遷言語就充滿攻擊性,讓沈溪感覺根本無法跟謝遷講理,此時兩人相見,不像是政治上的盟友,而是對手。
沈溪心想:“你謝老兒不問青紅皁白上來就開罵,面目可憎,比起我跟劉瑾鬥還要來得累人……”
沈溪板起臉,道:“閣老想讓學生跟閹黨鬥,卻又要求這要求那,處處束縛人的手腳,難道不是強人所難嗎?”
謝遷氣呼呼地道:“老夫對你要求太多?也不看看如今朝局,你定下什麼國策,非要厲兵秣馬,蠱惑陛下進入軍事學堂,甚至讓陛下御駕親征,朝堂上有人反對你嗎?還不是看在老夫面子上?”
“沈之厚,你要知道,你是大明臣子,理應忠君體國,現如今大明皇室連子嗣傳承都沒有,你居然鼓動陛下御駕親征,是何用意?”
沈溪心中對謝遷非常牴觸,就算他有很多道理可說,但也知道,根本就說服不了謝遷,因爲他跟謝遷之間存在很大隔閡。
這隔閡主要在於兩人出自不同時代,沈溪沒有傳統儒家思想牽絆,而謝遷做什麼事都瞻前顧後,天地君親師的理念根深蒂固。
在沈溪看來,若朱厚照不適合當皇帝,與其讓他在京城渾渾噩噩,禍害不淺,不如到邊塞領兵,跟韃靼人作戰,就算戰死,也好過於當個混吃等死還貽害無窮的孬種。
沈溪搖頭:“若閣老如此定性的話,那學生無話可說,閣老請回吧!”
……
……
此時的沈溪,不再逆來順受。
自打到了這時代,他忍耐得太多了,從六歲小屁孩開始,他就感覺自己被一雙大手支配。
這雙大手,就是時代。
所有一切都要被封建禮教束縛,無論是讀書、生活、做官、領兵等,都有禮教管束,以至於他根本無從發揮。
這次好不容易獲得權力,可以隨心所欲按照自己想法行事,但就算是他的盟友謝遷也不能理解和支持,這讓沈溪非常鬱悶。
謝遷被下逐客令後,沒有馬上就走,瞪着沈溪,好像要將眼前的少年看透一樣,許久後才黯然搖頭:“或許真不該讓你回京城。”
沈溪有些羞惱:“難道我想回來?我安心在湖廣,想按自己的想法治理一方,剛有起色便調任;等到了西北,我訓練兵馬,整頓邊防,原本也可以做得很好,誰知道又被調走。”
“如今回到京城總該好了吧?誰知道當官並非是一心爲民,而是要跟掌權的閹黨鬥來鬥去,時時刻刻都要綢繆利害得失,閣老自己便身處這樣的環境,應該知道其中苦楚纔是!”
謝遷厲聲喝道:“是你自己選擇走科舉之途,入朝爲官,現在卻在老夫面前訴苦?”
沈溪正視謝遷,針鋒相對:“閣老要教訓,也得弄清楚事情始末,現在我不想跟閣老做解釋,若閣老覺得我實在不可雕琢的話,那從現在開始,大道朝天,我們各走一邊。”
“今後我如何執掌兵部,如何跟劉瑾鬥,閣老不必干涉,或許閣老可以選擇致仕回鄉,當一個閒散之人,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這樣便可以輕鬆解脫!”
“放肆!”
謝遷怒不可遏,“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
沈溪道:“同殿爲臣,本無長輩與晚輩之分,我現爲兵部尚書,本就不爲內閣統轄,閣老若覺得我在這位子上不合適,可以去陛下面前彈劾,此時說再多的話,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狂妄!無知!放肆!”
謝遷非常生氣,以他心高氣傲,被同輩人教訓都咽不下這口氣,別說是被沈溪這樣一個後生晚輩教訓了。
但他在斥責沈溪的同時,發現自己根本管不到沈溪。
沈溪不是他下屬,內閣和六部本身就相對獨立,只有在皇帝器重的時候,閣臣纔可以凌駕於六部尚書之上。
嚴格說起來就算謝遷說自己是沈溪長輩都很牽強,因爲他孫女謝恆奴不是沈溪正妻,只是妾侍,而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沈溪發起狠來,甚至不用把謝遷當作長輩看待。
沈溪不想理會謝遷,本身就因爲劉瑾的事情讓人心煩意亂,再跟謝遷做口舌之爭,實在沒必要。
沈溪道:“無論閣老如何看待我,請閣老尊重這樣一個事實:現如今兵部由我執掌,兵部大小事務也由我主持,閣老可以發表建議,但我是否採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閣老不必擔心我會投靠閹黨,我跟劉瑾勢不兩立,很難在皇帝面前共存。閣老可以放心回家等着……我自己就可以對付劉瑾及其黨羽,不需別人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