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離開豹房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宮。
此時他地位卓然,已經不需要天天回宮當差,偶爾甚至可以離開京城,到周邊府縣走一圈,爲自己置辦產業,並不擔心被朱厚照怪責。
畢竟張苑要監管內庫,他早就準備好了,若朱厚照問及,他便說是去採辦宮中所需物品。
“真是奇怪,陛下讓姓劉的回宮閉門思過,並不準備即刻啓用,到底是爲什麼?”
張苑帶着不解,讓車伕調轉馬頭前去兵部……在他看來,能解答他疑問的,只有能幹的侄子沈溪。
等張苑的馬車停到兵部門口,此時衙門剛打開,時間尚早,剛剛換班的值守士兵有些懈怠,不過見到張苑後,馬上站直身軀,換上一副恭敬的神色。
“張公公,這是什麼風把您老吹到兵部衙門來了?”聽到傳報,負責接待的兵部官員趕緊出門,迎上前巴結。
張苑沒好氣地道:“吹得是什麼風,你們沒聞過味來嗎?沈尚書可在裡面?”
官員笑道:“沈尚書今日休沐,怕是不會到衙門來!”
“嘿,什麼時候休不好,非要今日?他這是有意要跟咱家作對!”張苑語氣不善,帶着一股惱火,徑直往馬車去。
張苑離開後,值守的校尉走過去詢問:“大人,您看這張公公可是奉皇命來見沈尚書?”
“鬼才知道。”
官員回道,“也不看看現在陛下對沈尚書有多信任,隔三差五就會派人來,甚至沈尚書面聖,也遠比那些閣老、部堂容易,這充分說明咱沈尚書乃是朝中一等一的寵臣,陛下對咱兵部寄予厚望呢!幹活幹活!”
一羣人振奮精神,繼續當差。
而張苑上了馬車後,卻有些不太想去沈家。
“上次去,竟然碰到我那弟妹……弟妹可是個多嘴多舌的長舌婦,若被她把我還在世,甚至還在宮中當執事的消息說出去,朝廷必會掀起一場波瀾。但不去的話,今日就不能跟我那侄子商量劉瑾的事……”
反覆權衡後,張苑還是決定去沈宅。
不過他讓下人在半道停下,買了頂斗笠,這才繼續上路,甚至連太監的衣服也換下,穿上一身藍色的士子直裰。
到了沈宅門前,張苑往四下打量一番,確定沒人注意,這才下車過去敲門。
開門的依然是朱山,她探出頭,往張苑身上看了一眼,驚訝地問道:“你不是……”
張苑馬上用斗笠遮住腦袋,冷聲道:“知道咱家是誰,便知咱家是奉皇命而來,現在有要緊事見沈尚書……你速去通稟!”
朱山遲疑了一下,回道:“我家大人不在府內!”
“胡言亂語!”
張苑罵道,“你個沒長眼睛的東西,不知咱家的厲害,是吧?你家大人今日休沐,不在府上在哪兒?快進去通稟!”
朱山是個犟脾氣,就算知道眼前這不男不女的傢伙不好得罪,火氣一上來也就不管不顧了,道:“不在就不在,你愛去哪兒找便去哪兒!”
說完,朱山頭縮了回去,“咣”一聲將大門給關上。
“你!”
張苑沒想到沈家一個丫鬟也如此霸道無禮,愣在當場,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嘴上嘟噥道,“我這大侄子真是稀罕人,門房不找男的,偏偏找個不懂事的丫頭堵門,不過……這似乎算不得小丫頭片子,塊頭不小,力氣更是驚人……難道大侄子不想見客,所以特意找個瘟神在這兒擋着?”
張苑沒辦法進門,也沒心情再敲門,因爲他覺得,沈溪真有可能不在家。
回到馬車上,他還在嘀咕:“這小子八成在外面有什麼圖謀,不然爲何被我碰上兩次他外出未歸?這件事得好好調查一下,若是能查出個子醜寅卯,咱家就掌握了這小子的把柄,看他以後不聽命行事?”
“老爺,接下來往何處?”馬伕問道。
張苑惱火地揮揮手:“還能去何處?回宮回宮,今兒可真晦氣,走哪兒哪兒不順。哼哼,好在姓劉的日子也不好過,咱家心頭才舒坦些!”
……
……
沈溪的確不在家。
他昨晚騰出時間陪了一下惠娘和李衿,今天早上接到劉瑾入城的消息,立即去謝府見謝遷,商議應對之策。
之前沈溪已在謝府吃過一次閉門羹,這次前來,謝遷態度終於好了些,似乎是覺得挽回了顏面。
謝遷聽說劉瑾回京直接去豹房,皺起了眉頭:“這閹人,面聖如此輕易?”
沈溪道:“到底是陛下跟前的寵臣,面聖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就是不知陛下對其如何安排……若陛下讓他繼續執掌司禮監的話,惡果今日便會體現。”
“你是說……”
謝遷頓時緊張起來,“劉瑾回宮後,立即就會批閱奏本,對朝事指手畫腳?”
沈溪攤攤手,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謝遷自問自答:“也是,劉瑾回朝,必然會想方設法收攏權力,你小子不提前想一下對策?既然知道劉瑾回朝,爲何不加以阻撓?”
沈溪苦笑:“難道謝閣老依然堅持認爲,我應該找人刺殺他?”
因爲說的是作奸犯科之事,就算謝遷心中認爲應當如此,也不好直接說出來,遲疑半響才道:
“本來老夫打算在家多休養幾日,現在看來,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反倒讓閹黨有了喘息之機……老夫這就進宮,看看姓劉的閹人回朝後會做什麼文章!”
沈溪拱手:“那學生……就恭送謝閣老了!”
……
……
謝遷火急火燎入宮,徑直到文淵閣,見這兒太平如常,樑儲、楊廷和二人,在王鏊帶領下審讀過往票擬,至於焦芳則未現身。
“謝少傅,您來得正好,這裡可能會有許多說得不盡不詳之處,需要你來補充!”王鏊見到謝遷,便想把教導後輩的事情轉交出來。
謝遷環視四周,問道:“孟陽呢?”
“孟陽?”
王鏊怔了怔,回道,“孟陽這些天告病在家……內閣這邊無太多事情,您幾日沒來,怕不清楚內情!”
謝遷嘟噥道:“我沒來,孟陽也沒來……難道知道今日劉瑾那廝會回來,跑去迎接獻殷勤了?”
王鏊道:“謝少傅說什麼?”
謝遷看了樑儲和楊廷和一眼,一擺手:“老夫聽說劉瑾回宮,特地來看看……就怕劉瑾那奸賊重掌司禮監,回來便大做文章。”
樑儲和楊廷和對視一眼,臉上都帶有迴避之色。
儒家講究中庸之道,二人未歸附閹黨,卻也沒跟閹黨起正面衝突,畢竟以前二人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任職,大抵跟閹黨保持了一個和睦相處的局面,相安無事。
現在一入內閣,便面臨劉瑾回朝的境況。
謝遷在二人面前表露出對劉瑾牴觸的態度,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入閣就代表了文官的利益,需要跟謝遷一道對付劉瑾。二人沒有那種熱血澎湃的期待,而是琢磨怎麼才能避免麻煩上身。
到底已經不是輕狂年少,能當到翰林學士,甚至入閣,都已年老成精,以二人的態度,最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王鏊道:“劉公公回宮了?這邊沒消息傳來啊……我等一早便入宮了……對了,劉公公幾時入的城?”
謝遷不想跟王鏊解釋,道:“老夫這就往司禮監掌印房走一遭,你們是否同行?”
楊廷和道:“謝少傅若要讓我等同行,自然不敢拒絕。”
謝遷沒好氣地看了楊廷和一眼,似乎怪其沒骨氣,皺眉道:“老夫單獨前去便可,濟之繼續教導他二人,老夫去也!”
帶着一種傲氣凌人的態度,謝遷轉身離開,前往司禮監。
待人走後,樑儲問道:“王尚書,謝少傅作何如此急切?”
王鏊擺擺手:“於喬一向如此,既爲同僚,習慣便可,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樑儲和楊廷和又對視一眼,他們聽出來了,王鏊現在也有點兒兩面派的架勢,倒不是騎牆做牆頭草,而是在閹黨和文官集團中選擇中立,兩不干涉。
……
……
謝遷這邊急着去探問劉瑾的消息。
劉瑾這會兒剛安頓好,沒資格去司禮監問政,在朱厚照調配他新差事前,他就是宮裡一個賦閒的普通太監,要說地位是有,但說權力則未必了。
劉瑾星夜兼程,旅途勞頓,本要去歇息,但因朱厚照的態度,內心惶恐不安,尤其是在知道自己在宮內黨羽,諸如魏彬等人已被文官集團給拉下馬來後,更覺惶恐不安。
“這司禮監不在我手,御馬監、內行廠、西廠和錦衣衛俱爲外戚把持,若說文官可以應付,外戚有陛下和太后信任,我怎麼跟他們鬥?”
“陛下對我態度突然轉變,莫不是太后和國舅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麼?又或者沈之厚在背後搞鬼?沈之厚將我扳倒有什麼好處?就算我倒下,照樣有外戚把持朝政,他沈之厚能應付得了?”
劉瑾心下擔憂,不由想找人商議。
這次回來,張文冕跟他一道。之前張文冕着實吃了些苦頭,但直到被官軍營救也不知道擄掠他的是韃靼人還是賊匪,心中卻把這一切歸罪於沈溪,若不是爲了對付沈溪,他也不會前去宣府,結果半道出事。
孫聰和焦芳等人,一直就在京城,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劉瑾自然想去問一下這些人的意見。
還沒等他出門,便有人前來拜訪,劉瑾正奇怪是誰這麼不識時務前來打擾他的清靜,等見到人後,態度才轉好些……正是曾去宣府,代表朱厚照傳召他回朝的太監宋起。
宋起素來都是以老好人的面目出現,脾氣好,不太跟人爭,卻跟劉瑾走得很近,見到劉瑾後,顯得很是仰慕,行完禮後和顏悅色道:“劉公公可算回來了,您對陛下真是忠心耿耿啊。”
劉瑾正爲宋起打擾自己出宮惱火不已,當下耐着性子道:“爲人臣子,對陛下忠心理所當然,難道宋公公對陛下不忠?”
“不是,不是,劉公公您誤會小人的意思了!”宋起趕緊解釋,“劉公公當日收到陛下聖旨後,回去後對着陛下的聖旨頂禮膜拜,小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回京述職時將此事如實告知陛下。”
“嗯?”
劉瑾一怔,沒想到自己裝模作樣的表演會起作用。
這是他非常希望看到的結果,有人幫他在朱厚照面前表忠心,遠比他自己做什麼說什麼更有說服力。
劉瑾本來對宋起有些厭煩,聽到這話,臉上終於顯現笑容,道:“對陛下忠心實屬應當,咱家能有今天,全靠先皇和陛下拔擢,宋公公也應當銘記在心纔是。”
說這些話,劉瑾不是想表明什麼態度,而是他想知道朱厚照在得知他的忠心後有什麼反應,此時他心裡越發納悶兒了:“既然陛下知道我對他忠心不二,爲何還對我持這般態度?”
宋起道:“劉公公真是人臣表率,那日小人對陛下提及此事,陛下感慨萬千,說若這世上臣子都能有劉公公忠心,何愁外夷不平,四海不寧?”
劉瑾本來還在擔心,現在卻似乎體會到了朱厚照的“苦心”。
“難道陛下是以退爲進,先對外戚和文官做出個妥協的姿態,回頭等事態平息再提拔我?”
想到這裡,劉瑾無比激動,之前的擔心變成竊喜。
但劉瑾演技過人,眼睛居然紅了,故作姿態地擦了擦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幾滴淚水,哽咽道:
“咱家乃發自肺腑,可不是爲了讓陛下知道,陛下如此擡舉,實在讓咱家無地自容……嗚嗚……”
說到最後,劉瑾居然又是泣不成聲。
宋起笑道:“劉公公這是作何?陛下對您信任有加,乃是大好事啊……小人那日也是無意中看到劉公公您拜聖旨之舉,發現劉公公其心純善。陛下力排衆議將您調回京城,就是看重您的忠心,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您的能力。”
“對了,劉公公可有去面聖?不知陛下給您安排了什麼差事?”
劉瑾還在那兒惺惺作態,聽到宋起的話,頓時醒悟過來,宋起前來也有目的,想從自己這裡得到些好處。雖然他恨那些蠅營狗苟的小人,但打從心眼兒裡覺得宋起這件事做得漂亮,至少沒有加害之意,當即嘆道:
“陛下也有難處,他讓咱家先回宮閉門思過,咱家正好好反省一下之前所作所爲……讓陛下爲難,便是爲人臣子的過錯。”
“這樣啊。”宋起臉上泛起一抹失望,本以爲劉瑾回朝就會飛黃騰達,他的好日子也就來了,誰想竟是這樣的結果。
劉瑾道:“宋公公,咱們別在這兒敘話,進去再說吧……對了,宋公公是幾時回來的……”
爲了得到京城更多的消息,劉瑾決定先問問宋起。
到底之前宋起去見過朱厚照,這世上能面聖之人已經很少了,面聖後跟朱厚照說正事的更是少之又少,像錢寧這樣跟朱厚照見面總是說風花雪月的人,劉瑾壓根兒就不想多問。
劉瑾接待宋起,再送其離開,心裡已有底氣。
“看來是我多慮了,陛下對我仍未失信任,之前一番態度,不過是故佈疑陣……這樣也好,朝廷上下包括宮裡這班人,知道陛下對我態度不善,定各自籌謀,如此就能看出到底誰對我忠心,誰對我只是利益驅使,我要好好鑑別一下這些人!”
想到這裡,劉瑾嘴角顯現一抹冷笑,顯然很多人,都已在他的報復和除之而後快的範圍內。
“現在該回去好好問問克明和炎光,看他們對此是否有好的見地……咱家回來,必當讓那些得罪過咱家的人不得好死,看看這些人能蠻橫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