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在沈溪身上吃癟,當天沒有留在司禮監掌印房,收拾心情出宮,回家後第一時間將張文冕和孫聰召來,把沈溪擔任招待韃靼使節之事一說,謹慎地問道:“你們且說來聽聽,姓沈的小子是否有陰謀?”
孫聰看了張文冕一眼,發現對方正蹙眉思索,於是道:“公公,要說沈尚書有陰謀,未必盡然……迎接番邦使節之事純屬吃力不討好,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儘可能迴避……怕是沈尚書被迫接受的這差事吧?”
劉瑾着惱:“咱家看來,姓沈的小子根本不是被迫接受,而是早有預謀……哼,那傢伙屁股一撅咱家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
孫聰搖頭苦笑。
劉瑾說得太過粗鄙,他完全接不下話。在處置正規朝事上,孫聰經驗很豐富,但涉及陰謀詭詐,孫聰自問比不上張文冕。
劉瑾見孫聰低頭不語,不由看向張文冕,道:“炎光,你且說。”
張文冕皺着眉頭,有些遲疑:“回公公的話,在下也想不出……沈之厚此舉有何陰謀……”
“嗯!?”
劉瑾勃然變色,幾乎是嚷嚷着說道,“你們怎麼了?平時自詡足智多謀,現在卻連個主意都沒有?你們要知道,咱家吃了那姓沈的小子不少虧,上次被陛下流放至宣府做監軍,便是那小子所爲……咱家不知不覺便鑽進他的圈套,當時你們在做什麼?可有盡到責任?”
劉瑾平時對孫聰和張文冕是不錯,予取予求,可一旦心情不佳,就把二人當成下人一樣喝斥。
孫聰面色羞慚,畢竟他沒察覺到沈溪的陰謀,是有一定責任。
張文冕則有些不服氣,因爲劉瑾被髮配出京時,他作爲使節前去宣府,置身危境,並未留在京城爲劉瑾出謀劃策。
當然張文冕無法爲自己辯解,劉瑾這會兒正在氣頭上,這個當權的閹人,很多時候蠻不講理,身爲幕僚張文冕非常清楚這一點。
劉瑾生了許久悶氣,最後看着二人道:“咱家並非強人所難,你二人既無法獲悉姓沈的小子的陰謀,回去後詳細琢磨……再者,咱家想擴充一下幕僚班子陣容,總不能只依靠你二人出謀劃策……之前讓你們找的人才,可有發現?”
孫聰和張文冕對視一眼,無論他們性格如何,或心高氣傲,或滿腹詭詐,都不希望自己被劉瑾棄如敝履。
任何人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孫聰和張文冕最大的作用就是幫劉瑾做事,如果離開劉瑾這個保護傘,他們什麼都不是,此時劉瑾卻讓他們幫忙找尋新的幕僚,分他們手頭的權力,二人當然是能拖就拖,儘量敷衍。
孫聰道:“正在找尋,這幾日便將人送到公公面前。”
“嗯。”
劉瑾滿意點頭,轉身回到座位上坐下,端起茶杯正要飲茶,卻發現茶水是涼的,一把將茶杯扔到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怒氣衝衝喝問,“怎麼辦事的?好不容易回府,連口熱茶都沒有?”
劉瑾顯然是遷怒他人,大廳內服侍的下人膽戰心驚,跪了滿地,外面侍候的幾個丫鬟強忍恐懼,硬着頭皮送上熱騰騰的茶水,然後快速清掃地上的碎瓷。
孫聰請示:“公公,明日藉田禮,是否有別的安排?”
劉瑾道:“不說還沒什麼,一說咱家就來氣……那些什麼大臣擠破頭想見陛下,現在趁他們心意,讓他們面聖,陛下疲倦時心情不好,這些人說多錯多,咱家倒想看看這些人的倒黴樣。”
“哼哼,咱家不發威,以爲咱家是病貓啊?”
張文冕道:“公公還是小心些爲好,就算計劃再周詳,不還是有沈之厚等陰險小人破壞公公大事?”
“對,對!”
劉瑾站起身,深以爲然,“咱家需要防備的不是那些閣老公侯,而是姓沈的小子,咱家算是看出來了,沈之厚生來就是跟咱家作對的,他入朝幾年,咱家就在他手上吃幾年虧……怪不得咱家頭些年流年不利,感情是撞着煞星。只有儘早把這小子除去,咱家纔可高枕無憂!”
……
……
正德二年,正月二十九。
今天是藉田日,昨兒晚上百官便齋戒沐浴,焚香祭拜,按照道理早上起來不能用食,洗漱一番便到大明門外等候皇帝駕臨。
此乃大型祭祀活動前的必備工作,沈溪卻沒有遵守的意思,早晨起來照樣吃了稀粥饅頭,天亮前出發趕往皇宮。
沈溪抵達時,朝官已到大半。
文武百官列隊整齊,有爵位的公侯排在前面。
沈溪身爲三孤,位置在他前面的人屈指可數,待站定,此時天才矇矇亮,百官交頭接耳,“嗡嗡”議論個不停。
顯然文武大臣都不認爲朱厚照會準時準點出席藉田禮,甚至很多人覺得有可能會跟上元賜宴一樣,再次被朱厚照放鴿子。
沈溪沒有主動跟朝臣聯絡,站在那兒見左右聊得正歡,於是準備閉目假寐,這時謝遷跟新任禮部尚書白鉞和刑部尚書王鑑之一起走了過來。
京城內,六部尚書中有兩位跟劉瑾走得近,謝遷要做什麼事,只能從另外四部着手,恰恰沈溪這個兵部尚書在很多時候不聽從謝遷調遣,如此謝遷只能從禮部和刑部想辦法。
“之厚,秉德和明仲入朝後,跟你無太多交集……如今既同殿爲臣,總該親近些纔是。”
謝遷過來爲沈溪引薦白鉞和王鑑之。
照理說,白鉞的禮部尚書之位猶在沈溪這個兵部尚書之上,應該是沈溪前去拜會。但朝廷是個講究資歷的地方,沈溪上位更早,一直擔任京官,身爲帝師,如今又執掌兵部,算是朝中“老前輩”,作爲“後進”的白鉞和王鑑之,只能“屈尊”前來拜見沈溪。
沈溪最厭惡那些不合理的規矩,在他看來,朝廷官位能者居之,而非先把人按照歲數和資歷排個輩再談其他。白鉞和王鑑之歲數都在五十歲左右,對謝遷而言或許算年輕,但對沈溪來說,二人比他父親年紀都大,如何能怠慢?
“見過兩位。”沈溪恭敬行禮。
其實這並非是沈溪跟白鉞、王鑑之第一次會面。
不過一天一次的朝會傳到朱厚照這裡便中斷,朝臣們想在公開場合見上一面不那麼容易,周經致仕後,朝廷沒有重大禮儀活動,沈溪跟禮部也就沒有交流。至於刑部那邊,沈溪更沒有公事來往,就算官員偶爾見次面也只是禮數上的敷衍。
謝遷氣色不錯。周經和屠勳退下去後,頂替上來的兩位文官都沒有被劉瑾拉攏,這讓他很是欣慰,而沈溪又算是他的門生,再加上工部尚書李鐩,朝中六部大體還是在文官集團掌控下。
……
……
謝遷將白鉞和王鑑之引薦給沈溪,然後把今天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順天府已將穜稑種和耒耜呈送到宮裡,若不出意外的話,天亮後就該有內官把東西送出來,然後君臣就該相伴出城至藉田所……不過,看這架勢,陛下這會兒多半尚未睡醒……”
說話時,謝遷一直在打量沈溪,似想從沈溪神色變化之中,看出一些端倪。
沈溪神色冷峻,一句話都沒說。
王鑑之則直接問道:“謝尚書莫不是以爲劉賊會在宮裡動手腳,阻礙陛下出席此次藉田禮?”
“嗯。”
謝遷黑着臉點了點頭,正要繼續說話,又有一批大臣現身宮門處,這次抵達的大臣卻是以焦芳爲首的一衆閹黨骨幹,焦芳身後便是吏部尚書劉宇和戶部尚書劉璣。
焦芳走到謝遷跟前,好像沒事人一樣問道:“於喬,宮裡可有陛下的確切消息傳出?”
謝遷打量焦芳,隨即搖了搖頭。
焦芳全然不顧在場大臣疑慮的目光,直接問沈溪:“之厚昨日入宮面聖,不知陛下可有對今日之事有所交代?”
隨即幾名閣臣和部堂都打量沈溪。
沈溪明白,焦芳這是過來試探自己的底細,心想:“當時劉瑾也在場,難道他沒把我面聖的過程跟其黨羽說明?”
沈溪回答:“韃靼使節滯留宣府,請求入朝覲見,陛下安排由兵部具體負責接待事宜,其他事情陛下一句沒提,故此在下也不是很瞭解。”沈溪應答非常老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提,就說皇帝沒提,至於真相如何你們自己去猜,反正再問下去我也拿這理由搪塞。
焦芳微微頷首,轉頭看着謝遷:“於喬,若實在不行,派人入宮查看一二,若陛下出來遲了,讓百官先行去藉田所等候也無妨。”
焦芳這邊說得輕鬆,謝遷臉色卻陰沉下來。
王鏊從內閣大學士位置上退下來後,焦芳已成爲名正言順的“次輔”,在內閣中地位比後進的樑儲和楊廷和高很多,隱約有“號令羣臣”之意。
焦芳有劉瑾撐腰,而謝遷之前一直向皇帝提請致仕,很多人覺得,但凡謝遷任性退下去,那就是焦芳當首輔,現在焦芳在朝中的聲望和地位快速攀升,以至於很多事情上焦芳已可獨當一面。
謝遷道:“陛下不出,爲人臣子就應當耐心等候,此乃規矩,照章辦理便可!”說着,他目光掃過焦芳與其身後一衆閹黨成員,發現後面多了些原本文官集團中人,顯然這些官員在劉瑾掌權後已倒戈加入閹黨,屬於“審時度勢”的牆頭草。
就算謝遷很失望,也只能忍着,不想跟焦芳起正面衝突。
焦芳沒跟謝遷爭論,點頭道:“那先候着吧,若正午陛下還不出來,今天的事情……卻不知該如何解決!”他拋給謝遷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便帶着劉宇等人回到隊列中站定。
謝遷和周圍文官各自歸位,閹黨與文官集團之間隱隱形成一道界限,涇渭分明。
……
……
這次朱厚照沒有讓在場公侯和文武百官失望。
原因不是朱厚照起得早,而是他玩了個通宵後精神亢奮,根本就沒睡下,再加上劉瑾有意在卯時便去提醒朱厚照需出席今天的藉田禮,結果興致不錯的朱厚照草草收拾一下便出來與文武百官見面。
朱厚照現身前,劉瑾和張苑等內監已捧着之前順天府進呈的穜稑種和耒耜出來,同時帶來的還有皇帝的聖旨,以及一些藉田用具。
這本來沒什麼,不過在場大臣中有眼尖的,比如沈溪就發現後面一些太監居然捧着幾個黃布蓋着的木托盤,從其形狀判斷,下面應該是弓箭,猜想朱厚照有籍田禮完成後去南苑狩獵的打算。
沈溪心想:“若你小子在藉田這樣莊嚴的儀式中,增加狩獵項目,恐怕你老爹會從墳墓裡爬出來將你一起帶下地府!”
劉瑾和張苑等內監出來後,分列兩邊,而後鑾駕從皇宮正門而出。
百官跪迎。
朱厚照坐在鑾駕上,出宮後沒有絲毫停留,直接往大明門正對的正陽門而去……此番大隊伍要出城去藉田所,地方在正陽門外先農壇旁,跟天壇正對。
朱厚照露面,終於打消在場衆多官員的疑慮,謝遷臉上露出一抹安慰之色。
百官跟着鑾駕,在御林軍陪同下,一路步行出正陽門,差不多一個多時辰,一行抵達先農壇。
藉田禮開始。
第一步朱厚照祭奠先農,他頭戴翼善冠,身着大黃袍,以袞冕而入。
百官在先農壇下等候,朱厚照祭奠神明,儀式繁瑣,不過有禮部和太常寺等衙門具體負責,朱厚照只需按照流程進行便可。劉瑾儼然是無冕的宰相,一直站在朱厚照身側,一個步奏完畢,又提醒皇帝進行下一步。
等先農祭祀完畢,差不多午時也到了,這會兒太陽已快升到中空,欽天監已把算好的吉時告知朱厚照,正午藉田正式開始。
順天府將請來的幾十名農民代表安排到百官旁,這些人作爲皇帝參加藉田禮的見證者,負責把皇帝的“聖明”傳遞給天下人知曉。
光是朝廷說朱厚照勤政愛民,沒人相信,但由親眼見證的普通百姓口中流傳出去,纔有說服力。
朱厚照從先農壇出來,人已經哈欠連連,本來早晨就該回寢宮睡下,結果一直堅持到正午,如今被頭頂暖熏熏的太陽一曬,整個人已經暈暈乎乎,這會兒莫說是去打獵,就算是繼續進行儀式他都沒精神。
朱厚照打了個呵欠,看着旁邊的劉瑾,揚揚下巴,有些不耐煩地問道:“怎麼這麼麻煩,還要多久才結束?”
劉瑾苦着臉回道:“陛下,時候還早呢,尚需您親自耕田,今日出席的公侯以及文武百官也得在您之後耕田勞作,之後還有賜食……一套流程下來,怎麼也要到天黑時才能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