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的失望流於表面。
謝遷的失望則深深地鐫刻在心裡。
不管謝遷對朝廷、對皇帝是否還有效忠的動力,沈溪這邊都秉承中立的態度,認真審視這段歷史。
沈溪恨朱厚照不爭,卻知道歷史走向如何,現在他這個皇帝學生做的事情看起來已經很過分,但比起歷史上稀裡糊塗當了十幾年皇帝連子嗣都沒留下的正德皇帝來說,現在基本上還處於可控範圍之列。
若就此離開朝堂,沈溪倒沒有覺得有多捨不得,畢竟大明致仕的高官,在地方上依然享有各種特權,只要朱厚照不發話,誰也不敢拿他這個帝師如何,但依然難免有壯志未酬的遺憾。
所以謝遷離開後,沈溪也在認真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去給朱厚照道個歉,挽回行將破裂的師生關係。
沈溪回到後堂,謝韻兒以一種深沉的目光望着他,顯然是嗅出了什麼。
沈溪這次回家首先時間點就不對,以前入宮哪次不是折騰到三更半夜纔回家?而且今天沈溪纔回來不久,謝遷立即追上門拜訪,據說兩人相處時氣氛很凝重……
種種跡象表明,沈溪應該是在朝中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
沈溪坐下來,看着憂慮的謝韻兒,道:“韻兒,你說若是我現在請辭還鄉,回寧化老家過平淡的日子,如何啊?”
“什麼!?”
謝韻兒差點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當官的尤其是京官,除非年老體邁,否則沒有誰主動請辭,這不單純是一份工作,更是讀書人的臉面,身份和地位的象徵。
很多官員老到走不動都捨不得退下,寧可死在任上,而沈溪年不過二十,心態就如此消極,居然說出辭官歸隱的話來,這讓謝韻兒怎麼都料想不到。
沈溪道:“怎麼,很意外嗎?不瞞你說,今日朝會上我跟陛下起了衝突,甚至當衆出言頂撞,看來我這個官算是當到頭了。”
謝韻兒臉上滿是苦澀的表情:“如今民間都在傳閹黨擅權之事,皇上不問朝事,把朝政大權交給閹黨處置……又傳皇上沉迷酒色,經常出宮尋花問柳不說,還強搶民女……相公是忍不下這口氣,所以請辭?”
沈溪搖了搖頭:“很多因素促成,不能說具體原因是什麼,總歸是迫於形勢……很多事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之前我在朝中處世圓滑,抱着得過且過的心態,總想順其自然,誰知最終還是被逼到風口浪尖上!”
說到這裡,沈溪非常無奈。
他不想主動出來跟劉瑾剛正面,但很多事避無可避。
自打他設計促成劉瑾被髮配宣府,劉瑾便將他當作心腹大患,處處防備不說,甚至無時無刻不找機會加害。在這種情況下,沈溪如果繼續保持忍讓,無疑是把主動權拱手讓人,殊爲不智。
所以今日朝堂上,眼見着劉瑾欲重演昔日在午門前逼迫百官向他賠罪的一幕,只能主動站出來跟劉瑾對抗,把矛盾揭開,徹底暴露於光天化日下,讓朱厚照看到。
與其說沈溪是在對朱厚照施壓,不如說他是想表明一種態度……大家相安無事最好,要是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沈溪也知道要把劉瑾鬥倒有多難。
謝韻兒望着沈溪,一臉堅毅地道:“無論相公做出何決定,妾身都支持,不過相公離朝這件事,還是要以蒼生福祉爲先,朝野上下對相公可是寄予厚望!”
沈溪笑了笑,道:“多謝娘子支持,爲夫會認真考慮。你且放寬心,我不會主動求退,但若是陛下非要讓我走,那我也不會留下,一切隨緣吧!”
……
……
沈溪跟朱厚照在朝堂上發生爭執的事情,剛開始只是在中高層官員中流傳。
但沒過多久,已是街知巷聞。
就算朝中那些大臣不想傳播,劉瑾也會努力把這消息散播開,他採納謀士張文冕的建議,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朱厚照和沈溪交惡,如此君臣間的矛盾便會徹底公開……無論朱厚照是對是錯,臣子跟君王對着幹,那忠誠方面就一定有問題。
這是劉瑾逼沈溪離朝的一種方法。
此時沈溪選擇閉門不出,就連他所負責的接待外邦使節的事情,也都交給胡璉等人處置。
韃靼、朝鮮等外邦使節迷迷糊糊的,看不太明白大明京師形勢,他們來京城前,對大明朝廷的格局有所瞭解,知道現在大明最有名氣和實力的大臣,除了司禮監掌印劉瑾外,就是兵部尚書沈溪。
而沈溪跟外邦的聯繫更緊密一些,因爲沈溪自打領兵以來從無敗績,尤其是對韃靼人而言更是一場噩夢,連續幾個大勝仗下來把韃靼人的脾氣都打沒了。
由於沈溪聲名遠播,就算跟大明一向保持友好的朝鮮,也怕大明突然找藉口,派沈溪領兵將朝鮮納入版圖。
沈溪絲毫不管外面的事情,在家娛妻弄子,完全不過問政務。
由於沈溪的情況極爲敏感,兵部那邊沒有人前來煩他,好在邊關無戰事,軍事學堂也已步入正軌,不需要沈溪過問。
朱厚照那兒沒有任何消息,就像以前一樣,皇帝不問朝事,朝臣各幹各的事情。
劉瑾還是像以前那樣驕橫跋扈,六部和地方上的事務沒有任何變化。
這件事好像被人徹底遺忘一般。
可惜的是,朝中每個人都記得清清楚楚,就連朱厚照自己也沒有把這件事忘記,但這會兒朱厚照羞於見人,知道自己得罪了朝臣,對於舉行朝會沒有任何興趣。如此一來,劉瑾一手推動的王鑑之等跟與其有間隙的大臣被革職的事情,不得不暫時放下。
劉瑾非常惱火,沈溪這個心腹大患沒有離開朝堂,王鑑之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也還留在朝中繼續跟他作對。
謝遷經過這件事後,對司禮監更是嚴防死守,很多奏本進京後直接送往內閣,連通政使司都不經過。
謝遷到處找官員串聯,組織反劉聯盟,京城內局勢波詭雲譎,劉瑾雖想方設法除掉謝遷和沈溪,卻無從下手。
自從沈溪和朱厚照鬧翻,劉瑾也不再有資格面聖,按照朱厚照的意思,劉瑾受羣臣攻訐,未必無因,這段時間需要閉門思過。
但因朱厚照不問朝事,所以朝政還是牢牢地掌握在劉瑾手中,至於地方事務,則由內閣把控,內閣次輔焦芳也被謝遷架空,謝遷有什麼事情,都是去跟王鑑之商議,如此一來就連楊廷和、樑儲都有名無實。
這會兒謝遷學着劉瑾,事必躬親,把內閣大權死死地拽在自己手中。
與此同時,朱厚照在豹房過着晝夜顛倒的生活,朝廷處於雜亂無序的狀態。
……
……
沈溪留在府中不出門,轉眼十天過去了。
番邦使節被晾在會同館,胡璉雖然負責接待,但在很多事上沒有決定權。
三方使節最想見的人,自然是正德皇帝,但若是見不到皇帝,見見沈溪也是可以的,尤其是韃靼使節,他們希望挑唆沈溪跟朱厚照間的關係,要是沈溪被朱厚照疏遠,這對他們而言最有利。
不過這天沈溪終歸還是出門了,目的地不是衙門,而是惠娘處。
出門後,沈溪叫朱起先駕車在京城大街小巷轉上一圈,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跟蹤自己。還沒過多久,沈溪就知道自己有多受關注了,馬車後人影幢幢,就算他到路旁茶樓喝茶,仍舊有許多眼線盯着。
“老爺,您現在正在風口浪尖上,外面那些人一個個來者不善,況且還有對您仇視至深的韃靼人在京,要是尋到機會,他們肯定不會放棄包括行刺在內的那些個極端手段,以剔除你這個最大的對手……您還是先回府吧。”
朱起很擔心,怕沈溪出什麼意外,畢竟不管是閹黨,還是韃靼人,都巴不得沈溪早點兒死。
作爲多年的老江湖,朱起對形勢判斷極爲精準,憂心忡忡。
沈溪微微一笑,擺擺手道:“左右沒事,我今天要跟他們好好玩玩,看他們能跟我到幾時。”
沈溪神色輕鬆,並沒有把被人跟蹤看作是多麼嚴重的事情,甚至在他看來,自己不被人跟蹤才奇怪。
等他從茶樓出來,進入馬車車廂,朱起開始駕車帶着這些人穿街過巷,全部都是那種只能容納一輛馬車通行的小道,而且岔路極多,這下子可把那些跟蹤的人給急壞了。
這些人根本就沒學過跟蹤技巧,面對沈溪層出不窮的反跟蹤手段,這些人抓瞎了,原本跟蹤的有十幾人之多,被馬車帶着繞城轉了幾圈後,背後連一個眼線都沒有了。
“唉!看來你們還得多練練纔是!”
面對這樣的結果,沈溪臉上竟然有些失望,好像棋不逢對手,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到了東單牌樓北街靠裡的一條小街,沈溪快速下了馬車,讓朱起驅車返回沈家,然後隱身於一片茂密的樹林中。
沈溪相信這會兒那些細作都在跟蹤馬車,沒人會想到他半途下來,這也是他反跟蹤技術高明的地方。
等過了差不多一炷香時間,確定沒有人跟蹤後,沈溪才從樹林裡出來,邁步前往惠娘處。等到了宅門前,沈溪特別留意了一下,發現附近沒人,才推開門進去。
對於沈溪的到來惠娘頗感意外,就算在京城深居簡出,她也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聞。
二人來到正堂坐下,惠娘擔憂地問道:“老爺跟陛下鬧矛盾了?現在老爺……可是不當官了?”
沈溪看着惠娘憂慮的目光,笑着問道:“那你是希望我繼續當官,還是希望我離開朝堂?”
惠娘搖了搖頭:“都這個時候了,老爺還開玩笑?老爺入朝不過幾年,就已位極人臣,這節骨眼兒上老爺離朝損失太大了。”
沈溪微笑着說道:“你也說過了,我入朝幾年便已經做到六部部堂,現在退下去反而是最好的結果,或許將來陛下覺得我有點用,再度啓用呢?”
惠娘聽不懂沈溪在說什麼,一直搖頭。
沈溪知道不管是惠娘還是謝韻兒,都擔心他失去官位會讓沈家陷入困境,但以他對朱厚照的瞭解,就算他一時失勢,也不會被一擼到底,而地方上那些官員都知道他是帝師,再加上又是在與閹黨的鬥爭中去的職,哪裡敢得罪他?沈家根本就不會受到什麼大的影響!
因此,他不想跟惠娘爭辯什麼,故意把話題引到商會生意上,很快就吸引了惠孃的注意力。
……
……
沈溪在家休養,根本就沒跟朝廷請假,完全處於“曠工”狀態。
不過沈溪請辭的奏疏,還是呈送上去。
劉瑾得知沈溪的請辭奏疏遞上來後,興奮不已,第一時間進行硃批然後準備呈送朱厚照用印,但因現在連他自己也見不到朱厚照,使得這件事被拖延下來。
劉瑾無比懊惱:“好不容易等沈之厚這小子不正常一次,竟跟陛下爲敵,現在君臣間鬧翻了,臣子請辭,更將矛盾激化……我這邊空拿着他的奏疏卻無法面聖,也就沒辦法火上澆油,實在太可惜了。”
在這種情況下,劉瑾把焦芳、劉宇、張彩和劉璣等人都叫到身邊,商議如何對付沈溪。
見面的地點不在劉瑾府邸,而是在戶部尚書劉璣家中。
這天正好劉璣府上有婚宴,劉瑾沒有在賓客前出現,而是在後堂等着人到齊後,召集起來商議事情。
劉璣本來請了沈溪,想跟沈溪搞好關係……劉璣雖在劉瑾麾下做事,但已經開始厭倦劉瑾的貪得無厭。
作爲文臣,劉璣心底還是想跟正統文臣搞好關係,準備走沈溪的路子。本來請帖已經送過去,但因爲沈溪跟朱厚照鬧掰,今天沒有來參加婚宴。
不過當天焦芳、劉宇等人都來了,給他府上的宴席增色不少。
席間祝酒後,幾人到了後堂見劉瑾。
劉瑾把來意說明,毫不掩飾對沈溪的憎惡。
“……咱家爲朝廷鞠躬盡瘁,姓沈的小子居然在陛下面前攻訐咱家,你們可要爲咱家想個辦法,最好定他的罪!他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劉瑾嚷得歡,但就算他手下的人,也並非完全跟他一條心。
焦芳這樣的閣老自然顧着身份,這種黨爭,甚至涉及私人恩怨,他根本就不想理會,而劉宇和劉璣則想爲自己留條後路,不願意出謀劃策。
這會兒最上心的人是張彩。
張彩能力很強,短短几個月時間便從吏部主事做到侍郎,差一步便爲吏部尚書,但他想爬上天官的位置,就得把劉宇幹下去。
現在張彩已經在幫劉瑾打理吏部的事情,二把手總領一切,劉宇的權力幾乎被架空,但名義上始終是二把手,沒有扶正,他想尋求機會得到劉瑾進一步信任和提拔。
“劉公公沒有拿兵部沈之厚的奏本去宮中面聖,對陛下陳及此事?”張彩問道。
劉瑾道:“咱家若能見到陛下,這會兒也就無需如此發愁了……陛下聽信那小子的讒言,召見內閣謝於喬問話,這一老一少在朝中可說狼狽爲奸,沆瀣一氣,陛下現如今對咱家產生懷疑,每次請見都被喝退!”
張彩環視在場之人,無一人出來說話,顯然這件事在他們看來有些棘手。
最關鍵的是,他們雖然被人打上“閹黨”的烙印,但自認爲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捲入不深。如今劉瑾連請見皇帝都無法做到,或許已失寵,他們心存疑慮之下,不想跟劉瑾綁得太緊,所以纔會表現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