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柳聽到沈溪的話後愣住了。
她根本就沒想過沈溪在與劉瑾的對抗中佔據過主動,在雲柳想來,這件事由始至終沈溪都處於被動地位……因一時義氣而陷入到外放的境況,恐怕灰心、頹唐兼而有之,卻從未料到一切居然在沈溪算計之內。
而沈溪針對的,已不單純是劉瑾,還有朝中那些暗流涌動的勢力。
朝中許多人,以沈溪的身份無從打壓,他們要麼是文官中的幾朝元老,要麼是掌權的皇親國戚,跟這些人鬥一來沒有必要,二則是毫無勝算。
這些人牢牢地掌握着權力,沈溪是後起之秀,劉瑾倒了,或許下一個權臣就會趁勢崛起,那時朝堂會進入無休止的循環。
但若劉瑾把朝中舊勢力給悉數清洗一遍,再將之鬥倒的話,以拯救者姿態出現的沈溪,收益將會無限放大。
雲柳還有很多事不能理解,暗忖:“大人哪裡來的自信,可將劉瑾一次鬥垮?如今被外放在外,有什麼資本跟劉瑾相鬥?”
她不瞭解歷史的走向,不知劉瑾跟朱厚照間的恩怨糾葛,自然想不通沈溪底氣何在。
沈溪沒多做解釋,道:“我馬上就要啓程去宣府,你們把京城的情報工作安排妥當,然後隨我前往。未來一段時間你們就要立足宣府調查情報,之前讓你們籌備的女軍,此番或許會派上用場!”
雲柳道:“大人,因爲女軍人數太少,未必能勝任情報蒐集重任。”
“完全沒必要取代原本的情報系統。”
沈溪道,“只要能派上用場便可,具體細節,到宣府後我會詳加說明,你們只需帶上充足的人手……這次隊伍可能會很龐大。”
雲柳請示:“大人要將那些工匠一併帶上?”
沈溪微笑道:“自武昌府調來的工匠可暫時留在京城,但造出來的東西得找個地方儲存起來,或者運一部分到宣府,我沒理由把自己造出的東西留給別人……當然,也不是說一個都不帶,至少要帶些匠師,能夠指導宣府那邊的匠人……或許匠師會拖家帶口,事情繁雜,就交給你和熙兒處置了。”
“是,大人。”
雲柳明白,沈溪準備帶上技術人才去宣府,爲了讓人安心留下,除了拿出高薪外,自然還得照顧好這些人的妻兒老小。
“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雲柳請示。
沈溪走過去,用手指勾起雲柳的下巴,輕嘆道:“你們姐妹跟我這幾年,一直顛簸忙碌,看上去滄桑許多,或許我不該如此對待你們。”
“今晚留下來……過兩天就要出發,可能很長時間見不到你們,京城這邊善後的事情,就交託給你們了!”
……
……
臨近出發,沈溪發現自己又失眠了。
在京城任兵部尚書期間,由於皇帝取消早朝和午朝,他又是兵部一把手,無需天天早到點卯,已習慣晚睡晚起,生活規律趨於穩定。
但隨着再次離京,赴任地方,他的作息又被打亂。
半夜醒來,雲柳和熙兒還在沉睡中,而沈溪卻不得不思量到宣府後的計劃。
地方人事,需要先一步整理,地方官員、軍將和監軍,分別屬於哪個派系,暗中又跟哪些人有來往,也得搞清楚……
自打從宣府回朝重任司禮監掌印後,劉瑾在九邊的勢力逐漸增強,除了跟劉宇、曹元等人相繼投奔閹黨有關外,還有就是劉瑾捨得投入,只要向他投誠的官員和將領,都會得到拔擢。
如此一來,京城是劉瑾的天下,到了邊關則是地方官員和軍將的天下,朝廷派去的督撫,處處受到鉗制。
“去到宣府後,面臨的依然是血雨腥風的局面,隨時都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那裡距離京城太近,的確不是什麼好地方!”
沈溪把資料整理完,沒有留下用以存檔,而是直接塞進火盆燒燬。
也許是火燒紙張的味道驚擾了好夢,雲柳從榻上直起身來,睡眼惺忪地望着沈溪,很快神智便恢復清明,她披上衣服下牀,來到沈溪身後,試探地將手放在沈溪肩膀上。
沈溪伸出手,拍了拍雲柳的手背。
得到迴應後,雲柳動情地攬住沈溪的脖頸。
平時雲柳都以剛強而自立的姿態出現,以至於沈溪覺得,雲柳是他身邊最爲堅強的女人,但現在看起來,也有小女兒家的一面。
沈溪柔聲解釋:“即將離京,我得把離開前的所有事情都準備好……距離天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你不必陪我,早些休息吧。”
雲柳並不想就此放手,她跟沈溪以這種類似於夫妻形式相處的機會不多,她一直都是以一個醜小鴨的視角去看待沈溪,在她眼裡,沈溪永遠都高高在上。
沒有得到雲柳的迴應,沈溪不再多說,而是把剩下幾張未及燒燬的紙,攤開來讓雲柳看。
沈溪不想保守秘密,對於到宣府後怎麼應對想讓雲柳心中提前有個數。
“大人爲何不跟朝廷進言,審查九邊財政呢?”雲柳最後坐到沈溪懷中,輕聲細語問道。
沈溪笑了笑,回答:“如今管事的不是陛下,而是劉瑾,朝廷審查的結果不過是給閹黨創收罷了。以劉瑾之前幾次清查地方弊政看,每次他都要撈不少銀子……既如此,何不繼續讓地方財政惡化,以至於矛盾凸顯出來呢?”
“矛盾?”
雲柳感覺沈溪另有圖謀。
“對!”
沈溪點了點頭,道:“有些事,不能說得太明白,陛下的信任是劉瑾憑仗所在,一旦失去,就會萬劫不復……這麼說吧,但凡地方上有一處打出‘清君側、誅劉瑾’的旗號反叛,劉瑾的人設就要轟塌,失去聖寵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啊?”
聽沈溪這麼一說,雲柳立即明白其中訣竅。
沈溪又道:“地方上的矛盾,不在劉瑾可控範圍內,他越是利慾薰心,地方上矛盾就越大,若是一般人也就忍了,但若是那些世襲的王族和勳貴呢?未必能忍下這口氣……這就好比一個火藥桶,隨時可能被點燃,而我不過是給火藥桶增加幾個引線罷了!”
雲柳低下頭,道:“大人果然早有準備,並非草率行事。”
沈溪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若我是第一次去宣府,必然跟無頭蒼蠅一樣,找不到方向。但此番已是我第四次往西北,九邊軍政體系是什麼模樣,我比劉瑾更清楚,那些個地方官員和軍將就好像一個個門閥,各自都有利益所在,至於朝廷委派的總督和監軍不過是空頭元帥,戰時可以勁往一處使,但在和平時期……只能呵呵了!”
“嗯。”
雲柳發現根本無法接茬,只能點點頭當作應和。
沈溪若有所思:“我在京城,身爲文官,做什麼事都要以儒家規範作行爲準則,但到宣府,我搖身一變成了軍隊統帥,做的事情必須得以軍隊爲先。我在朝中能駕馭的,遠不如我在軍中可以動用的力量。”
雲柳兩眼放光:“大人在軍中,的確擁有無可比擬的聲望。”
說話間,雲柳望着沈溪,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沈溪笑了笑,擺手道:“很多事情流於表面,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實可信的……那些人說敬重我,不過是因爲我能帶領他們獲得利益,可一旦我要奪走他們的利益,誰會跟我一道?”
雲柳秀眉微蹙,認真思索沈溪提出的這個問題。
沈溪憐愛地望着雲柳,道:“看到如今的你,我很欣慰,就好像最初給我的印象,知書達禮,身上帶着一股熱忱,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見地,而不是一味迎合……至今我還記得你領兵馳援土木堡時的風采!”
被沈溪一說,雲柳羞赧地低下頭。
沈溪搖了搖頭:“其實我精心籌劃這一切,不過是想圖個安逸罷了……自打登上兵部尚書之位,沈家已不再是閩西寒門,哪怕我現在就致仕,回鄉也可保一世富貴,小時候的夢想已實現。”
“要是我繼續向前衝,想位極人臣,或許就要迎來無數風波險阻,稍有不慎就會傾覆,墜入十八層地獄。如此看來,其實留在朝中不如引退,經商賺錢,過幾天舒心日子,身邊有三五紅顏知己,一輩子逍遙快活……人生至此,應該沒什麼遺憾了吧?”
“可是……大人生來就是要做大事的!”雲柳緊緊地抓住沈溪的胳膊,一臉堅定地說道。
“大事?”
沈溪笑了笑,最後再次無奈搖頭,“我能做的大事,也就是順應潮流,適當加以引導和改變。可我擔心,一旦有一日這潮流不可逆,我是否就要束手就擒?”
雲柳聽不懂沈溪話語裡的機鋒,只是摟緊沈溪,想用自己溫暖的胸膛融化沈溪那顆似乎已經結冰的心。
沈溪呼吸急促起來,很快輕笑一聲,抱着雲柳走回榻前。
……
……
沈溪被外放,最得意的要數劉瑾。
三月初五這天,劉瑾將孫聰、張文冕和張彩叫來商議事情,重中之重便是朝中人事安排。
“……姓沈的小子發配宣府,可算讓咱家解了心頭之恨,看朝中誰人還敢與咱家作對!”
劉瑾非常得意,簡直要將尾巴翹上天,而他最感激的便是在這件事上出謀劃策的一干心腹,其中尤以張彩最出彩。
“尚質,你爲咱家出謀獻策,此番能讓沈之厚問罪發配,你當居首功……你希望咱家如何賞賜你?”劉瑾笑看張彩問道。
張彩拱手行禮:“公公賞識,乃在下榮幸,某有今日之地位,多得公公提拔,焉能不效死命?至於賞賜,還是算了吧,在下不到一年便到今日高位,已承公公恩情,豈敢再多想?”
“嗯。”
劉瑾欣慰點頭,“很好,居功不自傲,不愧是咱家看重的俊傑。咱家此番不但讓沈之厚被髮配往宣府,順帶把刑部尚書王某人和閣臣樑儲一併拉下馬來,接下來準備讓你入閣……意下如何啊?”
張彩瞠目結舌:“在下非翰苑之官,如何能入閣輔政?”
劉瑾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左右不過入閣罷了,還不是咱家一句話的事情?只要你想入,隨時都可以。”
張彩左右爲難,心說:“入閣後根本掌握不到實權,還要爲謝於喬等人挾制,如何比得上如今在吏部的差事?”
張彩行禮:“公公厚愛,在下誠惶誠恐。不過,某隻希望能在現在的位置上做些實事,爲朝廷盡一份心力。”
“這樣啊……”
就在劉瑾猶豫不決時,突然聽到一陣吞嚥聲,忍不住環視一圈,發現張文冕看向張彩的目光中滿是嫉妒,那吞嚥聲乃是其吞口水時發出的聲音。
張彩能在朝中爲重臣,爲天下人仰慕,而他張文冕卻只是作爲劉瑾幕僚存在,除了能得些銀子傍身外,地位上的擢升並不明顯。
劉瑾心中對張文冕的觀感不由差了幾分,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對張彩道:“既然尚質不想一步登天,那就到刑部,執領刑部便是……正好刑部尚書出缺,咱家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執掌刑部。”
張彩聽了有些不情願。
刑部尚書地位再高,始終要負責巘獄之事,而這些事他卻不懂。吏部卻不同,掌管官員升遷,油水豐厚得多,他可以從中謀取足夠多的好處。
要說這張彩並非愛財之人,唯一的缺點便是好色,所以他以左侍郎之身掌吏部事後,旁人要謀求升遷,都要送美女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支持。
正因他不愛財,頗得劉瑾欣賞,在劉瑾看來,貪財的人最危險,很可能因爲利益而背棄他。
張彩道:“公公不必爲在下謀求官職,尚質短時間內佔據高位,已引來臣僚議論,還是留在吏部好好打磨幾年爲宜。”
劉瑾微微皺眉,他聽得來了,張彩不太喜歡到刑部任尚書,心裡納悶兒,這張尚質既然不貪財,爲何堅持留在吏部?或許是他覺得刑部差事太過枯燥乏味,偶爾還會與死屍爲伴,不如留在吏部做事輕快爽利?
劉瑾擺擺手:“咱家一向尋求公正公允,此番你做事有功,若不論功請賞的話,旁人誰會爲咱家賣命?既然你不想當閣臣,也不想做刑部尚書,那咱家就看看如何給你騰挪一下,讓你來當吏部尚書。”
劉瑾的話,把張彩給嚇了一大跳。
一個刑部尚書,劉瑾說要委任,張彩可以想劉瑾是趁着刑部尚書出缺時,跑去請示朱厚照。反正正德皇帝對朝臣不瞭解,只要到時候把他的履歷吹成一枝花,朱厚照同意的可能很大。
但六部中居首的吏部尚書,卻不是那麼好當的。
現任吏部尚書劉宇同爲閹黨要員,且沒有大的過錯下,立馬卸職換人,這讓張彩意識到在失去沈溪挾制後,劉瑾行事再無顧忌。
張彩道:“在下與至大本爲同僚,關係不錯,公公何必……”
劉瑾擡手打斷張彩的話,道:“尚質,你不必太在意,你不願入閣,但不代表劉尚書不想,你放心吧,同爲咱家的人,咱家不會厚此薄彼,更分得清親疏遠近……讓你在吏部任尚書,也是看重你的能力,另外咱家派人蒐集幾名美女,送到你府上,權當是咱家的心意。”
張彩聽到這話,感激涕零,下跪磕頭:“在下願意爲公公驅馳,鞍前馬後效勞!”
劉瑾眉開眼笑,把張彩從地上扶起來,拍拍對方的肩膀道:“這樣纔對嘛,咱家想賞賜你,你卻不接受,不是讓咱家爲難嗎?真沒見過像你這般不愛財的人……哈哈,以後你在吏部用心些,咱家希望你能爲朝廷選拔出一批實幹型人才。”
張彩聽到這話,有些迷糊,不知爲何劉瑾對自己如此之好,但轉念一想,似乎明白什麼。
現如今劉瑾大權在握,文官集團已對其構不成威脅,所以開始謀求在朝中建立一支更爲高效穩定的閹黨隊伍,至於那些靠行賄上來的官員,逐步被劉瑾摒棄。
其中讓張彩感觸至深的非劉宇莫屬。
當初劉宇連續向劉瑾行賄,數目達十萬兩白銀之巨,劉瑾對劉宇禮重有加,連續予以提拔。
但隨着劉瑾手上權力增大,接受賄賂增多,投靠的人也暴增,對劉宇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從連續提拔他張彩爲吏部侍郎,讓劉宇當個空頭尚書便可證明。
一切概因劉宇能力太過一般,長期在邊關掌管軍事的劉宇在行賄上是一把好手,但在處理朝政上則不那麼牢靠。
閹黨要穩固,當然需要引入大批實幹型人才,現在劉瑾的用人方略,已經從第一步誰給錢多重用誰,變成第二步,也就是給錢多還要有能力,至於純粹以能力提拔,目前只有同鄉張彩。
想明白這點,張彩知道自己要如何來當這個吏部尚書。
劉瑾最後道:“明日姓沈的小子就要離開京城,一定要防備他臨走前咬咱家一口,至於他西去之路……炎光,你要好好安排一下,儘快送他上西天,要是他活着從宣府回來,咱家爲你是問!”
張文冕道:“是,公公,在下會安排妥當。”
劉瑾笑着點了點頭,道:“有你們在,咱家如虎添翼,只要咱家興盛一天,你們就有一天好日子過。哼哼,連素爲陛下寵信的沈之厚都不是咱家對手,下一步就讓那些跟咱家作對的人,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