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僞造的地方奏本,所有細節都考慮到了,看上去像模像樣,彷彿宣府地方真的發生了民亂。
先是僞造宣府巡撫楊武的呈奏,隨即是大同和宣府兩地御史的呈奏,一套流程走下來,張彩頗有成就感,將親手擬定的幾份奏本拿給劉瑾品閱。
劉瑾看過後,連連點頭:“好,好!寫得好!趕緊謄抄幾份,交通政使司衙門,呈奏內閣,看內閣那邊如何應付!”
“哦對了,這件事勿要告知焦中堂,他品性太過耿直,若不小心走露風聲,咱家可不知如何收場。”
張彩笑道:“公公請放心,這件事由您牽頭,誰敢泄露半句?”
“嗯。”劉瑾對於張彩這種隱晦的拍馬屁方式很滿意,一時間有種天下大勢盡在掌控之中的快感。
隨即張彩、曹元和劉璣帶着僞造的地方奏本,夾雜各部的奏章一起交到通政使司,然後呈遞內閣。
天黑前,奏本遞了上去,因涉及地方民變,雖然內閣明知有很大的可能會被劉瑾壓下去,但還是馬上做出票擬,內閣幾個大學士根本就沒想過這件事跟劉瑾有關。
謝遷不在,焦芳基本掌控局面,他在這件事上只是做了順理成章的決定,沒有偏向劉瑾,也沒有幫謝遷,更沒有懷疑奏本的真實性,只是按照奏本所提內容擬定票擬。
劉瑾拿到附有內閣票擬的奏本後如獲至寶,他知道當晚去見朱厚照無法如願,所以趕在第二天一大清早面聖。
朱厚照經過一宿荒唐,正睏倦不堪,聽說劉瑾來了,有些不耐煩。但想到劉瑾呈奏的是關於鍾夫人和地方民變之事,只能強打精神、哈欠連天傳見。
“……陛下,這是地方和六部上呈奏本,請您閱覽!”
劉瑾不想主動攻擊沈溪,直接把地方和六部攻擊沈溪的奏本呈上……這些奏本全都針對沈溪,無中生有,極盡造謠之能事,幾乎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沈溪到地方後什麼都沒做,卻被誣陷爲大力推行改革,短時間內激起民變。
朱厚照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隨便挑了幾份奏本看過,這些奏本行文都差不多,多采用白話文,淺顯易懂。
“沈尚書纔去地方一個月,就惹來這麼多麻煩?難道是有人故意想借沈尚書去宣府的事情做文章,尋釁滋事?”
經過一晚,朱厚照有些回過味來,畢竟沈溪去宣府的時間太短,就算要施行什麼改革,從制定、頒佈到具體執行,一個月的時間也未免太過緊湊了。
劉瑾強詞奪理:“宣府本在陛下恩澤沐浴下,一片太平……陛下難道忘了去年韃子犯境後您所布仁政?若非沈尚書到任後改變既定政策,橫徵暴斂,宣府百姓怎會造反?”
朱厚照皺眉:“事情發生太過突然,讓朕冷靜一下,整理整理思路!”說完,他右手撐着下巴,左手掐着額頭兩邊的太陽穴,閉目沉思。
過了半晌,朱厚照突然睜開眼問道:“地方民變之事朕已知曉,鍾夫人那邊又是個什麼情況?”
劉瑾愣了一下,這思維跳躍也太快了點兒吧?隨即他便反應過來,朱厚照對於地方上所謂的民亂根本不在意,更在乎朝思暮想的女人。
“回陛下,錢千戶派人傳話,說是會在半個月內回京……”
因爲劉瑾根本沒跟錢寧溝通過,事實上他也沒機會見到此時仍在遼東的錢寧,只能隨口亂編。
當然爲避免露餡兒,回頭他會派人跟錢寧打招呼,若沒找到鍾夫人他也不懼,反正說是錢寧呈奏的,出了事拋出錢寧頂缸即可。
“什麼?還需要半個月……朕一天都等不及了!”朱厚照皺眉說道。
劉瑾不想談太多關於鍾夫人的事情,有意引導話題:“老奴一定派人催促錢千戶早日回京……至於宣府之事,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
朱厚照一擺手:“什麼處置?不過是地方上的刁民搗亂,些許小事就讓朕懲罰沈尚書,實在說不過去……若事情能順利解決,朕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責任,明白嗎?”
劉瑾目瞪口呆,沒想到一番精心設計,到了朱厚照嘴裡就這麼輕飄飄一句,高舉輕放就此揭過。他非常不甘心,正想繼續進言,朱厚照已起身打着呵欠回後院去了,氣得他恨恨地跺了跺腳,沮喪之極。
……
……
劉瑾陰謀陷害沈溪,自以爲算無遺策,但他忽略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朱厚照對於沈溪的信任可說是根深蒂固,即便沈溪被貶斥,朱厚照心底也清楚是自己的問題,雖然對外信誓旦旦說他沒錯,但夜深人靜還是會自我反省。
如此一來,劉瑾對沈溪的污衊雷聲大雨點小,讓其大失所望。
沈溪人雖在宣府,但他親手組建的情報系統卻滲透到了京城的方方面面,有任何風吹草動,沈溪這邊很快便會知曉。
這次也不例外,事情發生僅兩天,沈溪便知道了劉瑾的小動作。
“……劉瑾爲陷害大人,除了在民間製造輿論,還以宣府、大同地方的名義上奏疏,通過通政使司和內閣呈遞司禮監,他再親手交給陛下,以示大公無私。陛下如今雖未做批示,但劉瑾一定會借題發揮,大人不能不防……”
雲柳得知這件事後非常氣憤。
在她眼中,沈溪是正義的化身,劉瑾居然想通過造謠加害,簡直不可饒恕。
沈溪卻顯得很坦然,並未因劉瑾陷害而有多煩憂,自言自語道:“不出意外的話,劉瑾又要斂財了……”
雲柳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道:“大人的意思,劉瑾會趁機加大對地方的搜刮,藉口是平息叛亂?”
沈溪微微頷首,道:“明擺着的事情,劉瑾做事首重利益,陷害我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伺機收走我手頭的權力……”
“要是平叛由我這個宣大總督負責,他的利益自然會受損,因爲軍權會落在我手中,這是他算漏的一招……我猜想他考慮清楚後會後悔,或許會想辦法彌補……”
雲柳眉頭緊鎖,認真思索沈溪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恍然大悟道:“大人是說,劉瑾之前因爲阻止陛下來宣府,所以編造謊言說宣府地方民亂,還說是大人您的責任,但他倉促間沒想過真有民亂的話,軍政大權會被大人收於手上?”
沈溪點頭:“現在劉瑾正在興頭上,多半思慮不到這層,就算想到,他也覺得楊武等人能制約我。下一步,他肯定會大肆搜刮斂財,攥取足夠多的好處……劉瑾翻來覆去就那幾招,我都懶得想他下一步怎麼走了!”
雲柳感慨道:“最清楚劉瑾之人,還是大人您哪!”
沈溪笑道:“既然是敵人,當然要把他的所有套路摸清……劉瑾只是利用陛下獲取消息的渠道單一,加上陛下對他的信任大做文章,奈何區區民亂根本不能達到他的預期,只能通過斂財來宣泄,而這會進一步損害他在地方勳貴中的名聲……劉瑾又往絕路上邁了一大步!”
雲柳呆了一會兒,才請示:“大人,不知下一步您如何安排?”
“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沈溪擺擺手,“京城這些糟心事由我來應付,我就隔着幾百裡與劉瑾好好鬥上一斗。”
……
……
由始至終,沈溪都沒有把劉瑾的誣陷放在心裡。
如果劉瑾依靠這麼低級的謊言就讓朱厚照把他的官職剝奪,那他曾經寄予厚望的正德皇帝就不值得牽掛了,可以安安心心回鄉蟄伏,反正他年紀輕,總有復出的一日。
沈溪從未寄望過朱厚照對自己絕對信任,他仰仗的是這個皇帝學生心中平定草原的構想只有他能幫忙完成,如果他離朝,朱厚照絕對會放棄一切不合實際的妄想。
沈溪的軍功實在太過顯赫,沒人想過沈溪也會打敗仗。
當明白這一層後,沈溪就知道,劉瑾必須要破壞他在朱厚照心目中“戰神”的地位,否則永遠也沒機會向自己下手。
沈溪已洞悉一切,巡撫衙門那邊還懵然無知,無論是巡撫楊武,還是劉瑾派來的張文冕和江櫟唯都不知情。
沈溪準備打一個時間差,決定當日去巡撫衙門走一趟。
去的是敵人的地頭,沈溪做好準備,沒有提前通知,直接帶上王陵之、朱山等一衆隨從,浩浩蕩蕩往宣府巡撫衙門去了。
當沈溪人到巡撫衙門大門外,楊武才得知消息,嚇了一大跳。
“……什麼?沈尚書人已經在大門外,準備進來了?”
楊武對沈溪可說非常忌憚,甚至是避諱,因爲沈溪在大明軍隊中地位很高,那些當兵的聽說沈溪來了宣府,一個個都跟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振奮,嗷嗷直叫,讓楊武看了心裡直髮怵。
他很清楚,沈溪在邊軍中的聲望無人可比……誰都想建功立業,而沈溪出了名的戰無不勝,無論多麼可怕的對手,在沈溪面前都可以摧枯拉朽般消滅掉。
沈溪親手指揮的土木堡之戰,可說是大明乃至整個華夏曆史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典戰役,時間又發生在賞罰分明的弘治朝,普通士兵戰後基本都做了軍官,京營官位不夠分配很多就編到九邊軍中,少部分幸運兒如今已經成爲中層將領。
這些人平時老在士兵面前吹牛,自己當時跟着沈溪有多風光,怎麼從一個小兵跟着沈尚書打幾場硬仗就能得到多少軍功,有多少田宅賞賜,一來二去軍中便相信了一個傳言,那就是跟着沈溪有肉吃。
楊武雖然是閹黨中人,但中下層將領甚至是士兵,不可能人人都加入閹黨,人心向背也決定了軍隊整體走向。
楊武對文祥晉道:“你去阻攔一下,本官稍後就出去,一定不能讓沈尚書進府來。”
文祥晉好奇地問道:“大人,爲何不讓沈尚書進府?”
楊武咆哮如雷:“你是想讓他知道本官府宅藏匿有要殺他的人?還是說準備讓本官利用這次機會直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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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文祥晉嚇了一大跳,趕緊勸阻,“大人,萬萬不可,沈尚書乃帝師,若在巡撫衙門公然行刺殺之舉,怕是大人逃脫不了誅滅九族的下場。”
“知道還不快去?本官稍做準備便去見他!”
文祥晉歇斯底里說道。
……
……
沈溪神色輕鬆,不需要考慮見到張文冕和江櫟唯情況會如何,他知道楊武一定會避免雙方碰頭。
等了差不多一刻鐘,巡撫衙門出來人,正是楊武的幕僚文祥晉。沈溪到宣府後尚未見過此人,不過在他調查中,知道文祥晉頗受楊武器重。
文祥晉上前恭敬見禮,然後道,“沈大人稍候,我家大人很快便會出來迎接。”
沈溪擡擡手:“不必那麼麻煩,本官有要緊事見楊巡撫,只管入內,到大廳等候便可。”
說完,沈溪邁步向前,這下可把文祥晉急壞了,趕緊阻攔:“大人……正所謂客隨主便,您如此進去,始終不那麼合適,不如先到門房等候,由我家大人帶您進去……”
沈溪好奇地問道:“怎麼,這巡撫衙門有不可告人之事,以至於本官都不能進內?”
文祥晉非常尷尬,就在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楊武姍姍來遲。
遠遠地楊武便拱手:“哈,這不是沈尚書麼?旬月不見,沈尚書身體健朗如舊……還等什麼?快爲沈尚書準備車駕,到宣府最好的酒樓爲大人接風洗塵!”
沈溪打量楊武,故作疑惑地問道:“楊巡撫之前不是說在巡撫衙門設宴麼?怎麼突然又改到酒樓去了?”
“唉,這不是怕怠慢了沈尚書您?”
楊武笑容滿面到了近前,沈溪從夕陽餘暉中看到楊武眉角間滲出的豆大汗珠,顯然這會兒楊武爲難至極。
沈溪沒有跟楊武打哈哈,直接點頭:“既然楊兄有安排,那就請吧!”
楊武被沈溪突然而來的稱呼嚇了一大跳,一時間竟有些受寵若驚。由於事發突然,車駕來不及準備,楊武便邀請沈溪步行前往,對此沈溪也沒有推辭。
宣府鎮文官中官職最高的二人,居然並肩從街巷中走過,這場面非常少見。好在沈溪入城以來沒深入民間體驗風土人情,此番倒也有前世遊玩古鎮的閒情逸致。
來到宣府最有名的清遠樓,楊武請沈溪直上二樓雅間,親自爲沈溪斟上茶,笑道:“沈尚書,這清遠樓的涮羊肉可是一絕,平時在下偶爾會過來打打牙祭,若您不嫌棄的話,以後可以經常過來,絕對不會讓您失望……”
沈溪點頭:“正好見識一下,席桌上本官還有要事要跟楊兄商量。”
“不敢當,不敢當。”
楊武笑道,“在下雖虛長几歲,但跟沈尚書相比,官位和資歷遠有不及,焉能被冠之以‘兄’相稱?有何事沈尚書只管說,若在下能幫忙,責無旁貸……哈哈,沈尚書可是帝師,在下有機會當面請教,實乃三生修來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