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胖子見過沈溪後,直接回了自己在崇文門附近的家。
經歷大起大落,周胖子對自己的身家性命極爲看重,狡兔三窟,他在京師各處都置辦有落腳的宅院,崇文門只是其中一處罷了。
平時周胖子對於見彭餘一點兒都不主動,因爲他對沈溪也保持一定的戒心,他相信的人,基本都是他危難時不離不棄,又或者向他伸出援手之人,馬昂便是其中之一。
馬昂自寧夏鎮卸職後,就拖家帶口到京師來投奔周胖子,這也算是他當初爲官時留下的福澤,周胖子在他幫忙下回到京師後,很快便利用手頭的資源打開局面,短短一年多時間便恢復昔日盛況。
馬昂手頭沒多少家資,厚着臉皮賴在周胖子這裡白吃白喝。
好在周胖子“知恩圖報”,態度還算不錯。
周胖子一回來,馬上便去見馬昂。
馬昂迫不及待問道:“人送去了?”
“送到了,鄙人見到沈大人後,當面把人送上,沈大人當時似乎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不過鄙人離開前,沈大人也未見你妹妹一面,也不知他是否喜歡。”
周胖子說到這裡,笑着調侃開了,“我說馬老弟,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個好妹妹,爲何不考慮老哥我?你那妹子不簡單啊,沈大人連人都沒見到便決定留下,雖然不知最後結果如何,僅就讓沈大人打破慣例收下你饋贈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稱道……”
馬昂笑了笑,心想:“我身無長物,就這個妹妹拿得出手,如果許配你給了,我靠什麼上位?”嘴上卻竭力解釋:
“我這妹子脾氣暴躁,自小便喜歡舞刀弄槍,一言不合即揮拳相向,實在有失體統,爲避免貽笑大方,一直養在內宅,沒敢把她秉性告之旁人。聽說周當家跟沈大人有關係,這纔想到把人送給沈大人,畢竟沈大人長於行伍,或許能鎮住那丫頭呢?”
周胖子打了個激靈:“我的乖乖,你妹妹居然喜歡舞刀弄槍?這……老哥我還以爲她能歌善舞,知書達理,美名在外呢……哎呀,不好,這些事我沒對沈大人細說,不知他是否會見怪?”
“不提就不提吧,或許沈大人就好這一口呢?”
馬昂趕緊揭過話題,故作期冀地問道,“周老哥,之前你不是說要把沈大人手下那個姓彭的介紹給我認識嗎?爲何這兩天沒了動靜?”
周胖子一甩手:“姓彭的本在御馬監當差,你別小看他,此人交遊廣闊,跟戶部、工部、兵部和三法司衙門都有關係……他現在跟沈大人辦事,又分別在六部和廠衛掛差,眼高於頂,怕是不肯幫忙。”
馬昂眼裡閃爍着光芒,道:“不管怎麼樣,都要試試,勞煩周當家幫忙說和一下……”
周胖子笑着打趣:“卻不知馬老弟有什麼可以拿來巴結姓彭的?”
馬昂臉上滿是尷尬之色,這會兒他正處於人生低谷,連個妾侍都沒有,心裡無比苦惱:“難道要把我嬌妻也送人?但送給姓彭的,也太不值當了,他又不能真正幫上忙,不過是在沈大人手下聽用……若可以的話,送給沈大人倒是不錯……”
心裡雖這麼想,馬昂卻用謙恭的語氣向周胖子說道,“一切勞煩周老哥幫忙。”
周胖子道:“姓彭的暫時不用搭理,先看看沈大人是否願意幫你的忙,剩下的事情再說……其實巴結壽寧侯和建昌侯兩位國舅爺也是條路子,他們掌控着京營,恰恰鄙人跟兩位侯爺有一些生意上的往來。”
馬昂神色振奮:“小弟就說沒找錯人,有周老哥相助,在下回行伍有望了!”
……
……
建昌侯貪贓枉法、荼毒百姓之事傳得沸沸揚揚,京師街巷皆知,羣情激憤,謝遷感覺自己快彈壓不住了。
逼於無奈,謝遷只好進宮去見張太后,希望通過張太后教訓一下建昌侯,疏導幾欲沸騰的民怨。
至於如何了結,謝遷沒想明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跟張太后“訴苦”……您請我幫你庇護兩個弟弟,我做到了,但你這兩個弟弟實在太不爭氣,作奸犯科,魚肉百姓,無惡不作,把皇家的臉都丟光了,我沒秉公辦理已算是給你面子。
永壽宮暖閣,張太后召見謝遷。
上次張延齡出言不遜,把夏皇后給得罪了,張太后費了好一番工夫纔跟兒媳重修舊好。爲了體現對兒媳的尊重,這次張太后也沒讓夏皇后迴避。
張太后篤定謝遷不會說一些挑撥新老外戚關係的事情,但聽了謝遷進言,張太后有些後悔,因爲建昌侯的斑斑劣跡簡直是在給她的孃家抹黑。
“……謝閣老,哀家這兩個弟弟實在不爭氣,也是先皇把他們慣壞了,平日做事目無法紀,謝閣老千萬別生氣啊……”
張太后說話時臉上滿是惋惜的表情,卻沒多少恐懼和氣憤,主要是她自信無論是誰都不敢公然開罪皇室中人,無論兩個弟弟做了什麼壞事,最後都可以保全。
謝遷非常爲難:“如今朝野輿論洶洶,御史言官羣起彈劾,太后應儘快召兩位國舅進宮加以訓斥,不能讓他們執迷不悟,繼續爲惡!”
“知道了。”
張太后道,“哀家本想見見皇兒,讓他限制一下兩個舅舅的權勢,但哀家現在不太容易見到陛下……謝閣老放心,等下次兩位國舅進宮來,哀家會好好教訓他們,讓他們到謝閣老面前賠禮道歉!”
謝遷心想:“我需要他們到我跟前來賠不是嗎?現在是天下人需要他們站出來賠禮認錯……強搶民女草菅人命,難道僅僅是告個罪便可以解決問題?”
由於兒媳夏皇后就在屏風後面,張太后不想再在自己兩個弟弟身上糾纏不清,有意引導話題:
“謝閣老,現在朝堂上怎麼樣了?劉公公死後,哀家長居深宮,對外面的情況幾乎兩眼一抹黑,您是大明脊樑,哀家想聽聽您的看法。”
謝遷道:“朝堂大致還算太平,不過也有不同尋常之事發生,一是沈之厚提出工商稅改革,公然開罪士紳百姓;二是陛下確定來年御駕親征,兵發草原,實現封狼居胥的夙願,可如今糧草和軍餉都未籌措完畢,陛下讓沈之厚代爲籌備!”
“哦。”
張太后點了點頭,隨即皺着眉頭問道,“怎麼事情都跟沈卿家有關……”
謝遷不太想跟張太后倒苦水,道:“老臣在朝多年,難得朝野清平,太后娘娘更應該督促陛下,以百姓利益爲先……切不可再讓兩位國舅生出事端。”
張太后臉上滿是苦惱之色:“謝閣老的苦心,哀家怎會不理解呢?這樣吧,哀家現在就派人傳兩位國舅前來,好好教訓他們一下……謝閣老不必自責,這件事跟您無關,您先回去吧,這件事交給哀家來處理可好?”
“老臣告退!”
謝遷把事說完,不想久留,行禮後便退永壽宮。
……
……
一個時辰後,張鶴齡入宮見過張太后,立即出宮趕往建昌侯府,一路上火氣都未消退。
“二弟,瞧瞧你做的好事!”
張鶴齡見到正抱着侍女嬉鬧的張延齡,怒不可遏,“要不是你,太后娘娘也不會對爲兄百般責難……你倒好,居然躲避不去皇宮,是何居心啊?”
張延齡屏退侍女,翹着二郎腿,優哉遊哉地道:“既然明知道入宮要被姐姐痛罵一場,我爲何要入宮,自討苦吃?姐姐只是發一下脾氣罷了,旁人又不能真把我們兄弟怎麼樣,何必顧慮那麼多?”
張鶴齡道:“誰說旁人不能奈何你我兄弟?太后娘娘說了,這次是內閣首輔謝於喬親自入宮呈奏此事,還說如今案子已經捅到陛下那裡,陛下隨時都會過問案情。”
“嚇唬誰啊?”
張鶴齡一臉不屑,“大哥被這麼被姐姐的話嚇着了?你也不想想咱那大外甥平時都忙活些什麼,朝堂上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當初閹逆劉瑾都騎到頭上拉屎拉尿了還是靠沈之厚出手才撥雲見日,他會管這些?”
“退一步講,就算大外甥知道咱做了錯事又如何?咱們兄弟乃是當朝國舅,掌握京營兵馬,大外甥不想節外生枝的話,絕對不會對你我兄弟如何!兄長,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裡去便可!”
張鶴齡驚訝地道:“如今這事已鬧得朝野人盡皆知,你居然還能如此淡然處之,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什麼棺材,什麼掉淚!大哥你忘了咱們的身份?你我兄弟幫皇室看家護業,皇家人能虧待咱們?不過是些許賤民鬧事,我已按照你的吩咐,把人給放了,肯定沒問題……這件事在朝堂傳上幾天就會風平浪靜,大哥若沒旁的事情,小弟我就不留你在府上吃飯了……請回吧!”
張延齡顯得很不耐煩,好像有重要事情等着他做。
張鶴齡質問:“你真把人放回去了?不會是騙我的吧?”
“不然呢?既然事情已經傳開,我總不能錯上加錯吧?人自然是送回去了,就連侵吞的土地我也準備讓他們贖買回去,只不過要稍微加一點錢……你我兄弟總不做虧本買賣吧?”張延齡道。
張鶴齡很無奈,長長地嘆了口氣,搖頭道:“實在拿你沒辦法,希望陛下不會因此而厭惡我張氏一門……你要記得你今日說的話,把人放回去,順帶把土地還給人家,至少能平息事態,剩下的事情,相信太后娘娘會跟謝於喬商議,不管怎麼說謝於喬也會給太后娘娘幾分薄面。”
張延齡不屑地道:“你以爲謝老兒真是好心幫咱們?分明是他知道奈何張家不得,故意拖着不辦事罷了……最後他看到朝廷那邊動靜太大,實在熬不下去了,又跑到姐姐哪兒去訴苦……這就是個不辦事的油滑老官僚,不足爲懼!”
“都怪你!”
張鶴齡黑着臉喝斥一句,一甩袖道,“這幾天我會派人監督,如果你拒不放人,又或者不歸還百姓土地,我怎麼跟太后娘娘交差?之後我會押解你入宮,向太后娘娘請罪……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你還要去見見謝於喬,跟他賠禮道歉,咱張氏一門始終需要朝中重臣支持!”
“謝於喬什麼東西,憑什麼要我跟他賠罪?大哥就甘心落於人後?”
張延齡冷笑着問道。
“什麼人前人後,若不是你行事無忌,犯了衆怒,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張氏一門簡直成了朝廷公敵,幾乎所有官員都在上疏攻擊,太后顏面盡失,你簡直是在張家門楣上潑糞!”
把弟弟喝斥一通,張鶴齡不想再在烏煙瘴氣的建昌侯府久留,直接拂袖而去。
張鶴齡走後,一名壯僕過來向張延齡請示:“侯爺,果真要聽大爺的話,把人給放走?”
“放就放,反正老子玩膩了。”
張延齡不屑一顧,“把土地還給那些賤民,記得讓他們拿銀子來贖買,價格是原先的三倍,如果他們沒錢的話,讓他們拿人來頂,一個女人一百兩銀子,只要姿色過得去,有一個算一個!”
壯僕爲難地道:“侯爺,這麼做的話,會不會又惹來……麻煩?”
“這羣刁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敢把事情鬧大,讓本侯爲難,這次就當是給他們個教訓,同時給那些觀望的人提個醒,看誰以後還敢跟本侯作對……本侯倒是要瞧瞧,下次本侯要買土地帶女人回來,誰敢阻撓!”
張延齡拳頭握得緊緊的,氣勢洶洶地發狠話。
壯僕有些心虛,繼續請示道:“若是那些賤民既不出錢贖買,又不肯交人,當如何處置?”
“這還用本侯教你?當然是動手搶人!不過先讓他們打欠條,不肯簽名就強行讓他們畫押,之後再讓他們還債……哼,這債他們一輩子都還不完!”張延齡蠻橫地說道。
……
……
謝遷沒進宮去見找張太后還好,見過後聽到兄長傳話的張延齡心裡來氣,行事越發走極端,搞得京畿之地的農民紛紛破產,苦不堪言,眼看一場民變就要發生。
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張延齡竭力彈壓,甚至派兵去京城各路口堵人,還是被朝中官員得知消息,清貴的御史言官本來就沒事可做,這下他們終於找到宣泄的目標,一個個發瘋似的上疏抨擊張延齡的罪行。
何鑑聞聽消息,趕緊又去見謝遷,這次他帶在身邊的是新任刑部尚書張子麟。
因爲何鑑是從刑部尚書任上左遷吏部尚書,以至於三司衙門都以何鑑馬首是瞻,這也是洪鐘和張子麟不斷勞煩何鑑的根本原因。
“……於喬,這次事情更不得了,建昌侯把掠奪的女子放了回去,也將下獄的無辜百姓送還,但卻變本加厲,要那些賣田的人把田地贖回去,價格比市價高出三倍,不買還不成,沒錢就以人抵債……”
謝遷黑着臉道:“買賣田地不是尋常事嗎?老夫不想管……”
何鑑着急道:“你不管不行啊……你不是說見過太后能促使張氏兄弟反省,行事有所收斂嗎?現在建昌侯居然變本加厲,搞得京畿首善之地哀鴻遍野,若任由其胡作非爲,你就不怕百姓揭竿而起?”
“現在已不單純是京畿地區民怨沸騰,就連周邊省份也都亂了,原本京師西邊的大山裡就有響馬出沒,一旦亂民和盜匪合流,形成氣候,後果不堪設想啊。”
“跟我說這些作何?”
謝遷不耐煩地揮揮手,“老夫說過了,能做的老夫已做了,太后娘娘那邊也見過,該提醒的話也都提醒了,難道要老夫親自帶人把建昌侯拿下?是以順天府的名義,還是以刑部的名義?”
何鑑道:“我不是讓你去拿人,是讓你跟陛下呈奏……現在雪花片般密集的奏疏一股腦兒地往內閣送,你作爲文臣之首,倒是儘快拿出個解決方案來啊!爲何所有彈劾奏疏都留中不發?”
謝遷站起身,來回踱步,氣惱無比。
倒不是謝遷對張延齡的罪行而生氣,而是源自他在這案子上自內心生出的無力感,明明知道張延齡罪大惡極,卻因爲種種原因處置不得,這實在有違他平時爲人處世之道。
何鑑不解地問道:“於喬,你到底有何難處?跟陛下呈奏案情真的有那麼困難?或者你想個辦法,讓外戚幡然醒悟,及時收手,以平息民怨?”
謝遷道:“你也知道如今陛下不問朝事,老夫能做的,就是把奏疏票擬後送到司禮監,現在是司禮監那邊不敢隨便斷案,至於陛下,多半還不知曉,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陛下會懲治他的親舅舅?”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鑑道。
“呵呵!”
謝遷諷刺地道,“你何世光可真會說話,既然你是吏部尚書,六部部堂之首,爲何你不親自去請示陛下?你大可去乾清宮前長跪不起,或者集結一批人到豹房外鬧事,看看是否能奏效!”
何鑑無奈地道:“於喬,咱們不是商議事情麼?大可不必冷嘲熱諷!”
謝遷道:“正是因爲老夫知道這件事難以決斷,就算告了御狀也未必有結果,纔會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抉擇……自打先皇駕崩,新皇登基後,朝廷禮樂崩壞,老夫已不指望朝廷能公允斷案,老夫覺得……只要事情不鬧大,如何都可!”
“於喬,你這是助紂爲虐!”
何鑑氣得吹鼻子瞪眼,“你不肯辦事,老朽也不勉強,不過老朽這裡提醒你一句,事情非要有個了斷不可,你既然不肯秉公處置,老朽這就去見沈之厚,他好歹還有一顆主持正義之心,當初劉瑾就是他扳倒的,不像有些人坐收漁翁之利!”
不提沈溪還好,一聽到這個名字,謝遷氣就不打一處來,黑着臉道:“你儘管去找他!看他能如何!這小子從來都是牆頭草,做事城府極深,他會出頭幫你懲治不法外戚?哈哈,你去吧,老夫這裡你以後也不用來了!”
二人就此談崩,何鑑忍不下心中那口氣,帶着張子麟離開謝府。
何鑑讓張子麟先回去,獨自去見沈溪,結果到了沈府才知道,沈溪並不在府上。
何鑑本以爲沈溪留在兵部或者是軍事學堂辦公,正待去這兩個地方找人,但轉念一想不對,又找門房仔細問過,才知道沈溪已傳話回來,今晚會回府休息,於是進了沈府,到沈溪的書房等候。
一直等到上更時分,沈溪纔回府,何鑑已等得不耐煩了。
“何尚書。”
沈溪見到何鑑,恭敬行禮。
何鑑在沈溪面前可不敢託大,畢竟他以爲做過沈溪下屬,趕忙拱手還禮,然後單刀直入:“之厚,你我就不必多禮了。有話我就直說,外戚在京畿周邊橫行不法你可有聽聞?這次案情越發重大,外戚利用手頭兵權,公然調動兵馬欺壓良善,欺辱婦孺……之前我去找謝中堂,他不肯處置,只能來求助你……你能否幫忙,把事情告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