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出城尋醫問藥兼養病,因爲事前跟朱厚照請示過,對旁人不需要再打招呼,更不需要向謝遷解釋什麼。
沈溪出城並非獨自一人,還帶上了家眷,因爲要料理家務,謝韻兒沒有跟他一起出城,懷孕的尹文也沒跟着,謝恆奴和林黛有幸伴隨身邊,名義上很好聽,說是沈溪病中需要家人照顧。
朱厚照在給沈溪的聖旨中允許其出城安心調養一段時間,假期結束時間爲三月底。
如此一來,近兩個月沈溪想做什麼都可以,沒有人干涉。沈溪身邊除了朱厚照派來聯絡的太監,別人根本不知道沈溪要做什麼。
二月初九這天,沈溪一大清早便帶着家眷乘坐馬車出城,而謝遷得到情況時,內閣組織的預算審計會議正好開始。
謝遷正在戶部衙門,六部中僅有禮部尚書白鉞和兵部尚書沈溪沒來,兵部前來與會的是陸完,在一羣大佬中顯得勢單力孤。
謝遷不想讓人覺得他在組織小朝會,爲避免誤解,特意派人去通知了張苑,不過謝遷留了心眼,知道張苑白天到戶部這樣的衙門來拜訪不太方便,畢竟沒有朱厚照準允,內官不能在宮外公開場合與大臣會面。
如此一來,預算審計會議便由謝遷主導。
會議時間到了,沈溪卻沒來,謝遷很生氣,黑着臉主持會議。沒有任何意外,兵部預算被謝遷拿出來說事,直接砍去小半,同時與兵部有牽連的衙門,也被剋扣款項,尤其是李鐩代表的工部,許多涉及軍事的用度都被謝遷卡住,理由很簡單,朝廷缺銀子,能省就省,所有衙門都需開源節流,兵部和工部要做表率。
有意見嗎?
請保留!
李鐩雖對此頗有微辭,但奈何沈溪不在,他不敢跟謝遷頂撞,只能強自憋着。兵部侍郎陸完一言不發,好像兵部的事情跟他無關一般。
謝遷自知理虧,會議倉促便結束,幾個尚書意猶未盡,正要找謝遷說話,這位首輔大人提前站了起來,藉口有事,快步進到戶部內堂。
其餘四部基本是足額拿到新一年預算,沒什麼問題,各自散去,陪同謝遷出席會議的楊廷和也先一步告辭迴文淵閣擬票擬。
神情間有些沮喪的陸完和李鐩一道離開,吏部尚書何鑑本想去跟陸完說上兩句,但見陸完有意加快了腳步,似乎不想跟各位尚書搭話,只能搖頭目送陸完和李鐩離開,隨即幽幽嘆了口氣,招呼戶部尚書楊一清和戶部右侍郎張遇一起入內說話。
三人進到內堂,只見謝遷悶悶不樂地坐在那兒。
何鑑問道:“於喬今日定下中樞各衙門年度預算,爲何還如此發愁?”
謝遷擡頭看了在場幾人,尤其看到張遇時,微微皺眉,道:“老夫是在爲朝中匱乏而憂愁。陛下有意要在今年出兵草原,到如今卻什麼準備都沒有,朝中府庫又入不敷出,能讓老夫不發愁麼?”
楊一清聽到這話,臉上不由露出苦笑,他這個戶部尚書最清楚情況,現在戶部糧倉哪裡是入不敷出?完全是滿的,沒有任何一年比今年糧食儲備更充足。
主要是因爲過去幾年北方開始大面積推廣番薯和玉米,糧食產量在幾年間有了極大的提高,而人口數量短時間內提升卻不多,使得百姓的生活突然變好。同時這也跟西北地方屯田有方,還有劉瑾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產生效果有關。
雖然劉瑾是個權宦,但相對務實,他主持清理天下田畝,將隱瞞的田畝分給失地農民耕種,限制士紳和軍官佔田,清理各地軍屯、軍庫、皇莊、糧倉、漕糧、兩淮鹽政和國庫下撥資金等等,使得大明財政比之弘治末年要好上太多。
但現在謝遷說這話,明顯就是不支持對韃靼用兵,人爲地製造矛盾和問題。
楊一清就算揣着明白,現在也只能在人前裝糊塗。
謝遷擡頭看着張遇,問道:“張侍郎近來可有查閱西北府庫儲備情況?宣府可能滿足未來幾個月邊軍用度?糧草籌措情況如何?”
張遇年過六旬,歲數比謝遷還長,隨時耷拉着眉頭,眼睛眯成一條縫,整個人顯得沒精打采。面對謝遷和沈溪的紛爭,他也是選擇裝糊塗,其實戶部右侍郎的主要差事就是治理九邊軍餉,謝遷故意找個喜歡和稀泥的人來負責,就是想給沈溪製造難堪。
張遇語氣遲鈍,過了好一會兒,眼睛半睜半閉地道:“宣府糧食儲備……不夠將士用一個月……聽說都調到別處去了……也不知真假……”
如果換作別的時候有人這麼說,謝遷必然會加以喝斥,你一個管治理九邊軍餉的戶部侍郎,居然連錢糧調到哪兒去了都不知道?
但此時謝遷卻好像找到共鳴一樣,一拍桌子:“這種情況足以說明西北地方普遍缺糧,如此陛下還堅持要打仗,簡直不可理喻!”
謝遷製造的聲響,把張遇嚇了一大跳,身體猛然一抖,雙眼完全睜開,不過一小會兒才重新眯起眼來,一副睏倦不堪的模樣。
何鑑看到張遇的反應,心裡在想:“白秉德說自己年老多病,主動請求致仕,其實張逢道這老匹夫更應該退下去,完全就是個尸位素餐的庸才嘛!”
連何鑑這樣沒多大能力,一直持中庸之道的老臣,都對張遇的懶政看不過眼。
楊一清皺着眉頭請示:“兵部之前申報錢糧數目,比如今審計通過的預算少太多,是否需要在開春後額外增補一些用項?以保證兵部正常運轉?”
“人家都懶得過問,你着什麼急?”
謝遷聽楊一清爲兵部說話,當即冷言冷語,“之前老夫已通知,六部負責人必須前來參會,以確定各部最終調撥數目,現在既然沒人反對內閣指定的預算額度,那到年底前就不改了……而且,給兵部的預算,儘量拖到下半年再調撥,現在大明災患不斷,到處都有亂民,先把錢糧用在刀刃上!”
楊一清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目前通過的兵部預算,比去年足足少了四成,這還不算西北邊軍用度,往常年西北糧餉都是自地方府庫徵調,但去年三邊和宣大之地糧庫都空了,這……戶部是否應該填補?”
謝遷道:“應寧,你被朝廷委以重任,負責稅賦、軍需、俸祿、財政收支等事務,應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西北真的缺糧嗎?其實只要保證官兵拖着一口氣就行了,難道還要自作主張籌備戰爭物資?老夫已說過,現在大明缺錢缺糧,戰爭本應擺在次要位置上,軍隊和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還想跟別人打仗,能有機會能獲勝?”
“這……”
楊一清作爲戶部尚書,覺得謝遷這話問題很大,明擺着不讓他這個戶部尚書盡職盡責,未來一旦引發邊軍譁變,皇帝追究責任,他這個戶部尚書難逃罪責。
故此,就算楊一清平時對謝遷百般遷就,此時也心生抗拒,甚至不滿。
楊一清用求助的目光望着何鑑,希望這位吏部天官幫忙,爲兵部和西北邊軍將士說句話。
誰知何鑑完全沒留意到楊一清的反應,整個人精神狀態跟張遇相似,站在那兒低眉順目,搖頭晃腦,不知所謂。
謝遷突然站起身來:“西北錢糧用度,暫時不需戶部負責,只管交給兵部處置就是,如果將來朝廷追究責任,就說這是老夫下的命令。日後但凡有人問及,一概往兵部身上推,這次預算審覈會議,兵部尚書居然不參加,還想讓老夫給他劃撥錢糧?聽說他出城去了,你們知道他因何出城啊?”
在場沒人回答,等謝遷冷着臉望向張遇,張遇一臉茫然之色:“剛到二月,江南雖已草長鶯飛,但北國尚天寒地凍,誰出城去了?”
謝遷沒回答張遇的話,道:“年前三邊總制王德華回京要過一次糧食,戶部調撥一批,應該足夠了……應寧,你不必爲此煩心,更不許上疏陛下,若將來出問題,通通由老夫來承擔。”
楊一清苦着臉道:“但在下聽聞宣大和三邊地方似乎有意上奏此事。”
“所有來自西北的奏本都會被老夫壓下去。”
謝遷自信滿滿地道,“這件事,誰都不許提,陛下沒過問,難道非要自討沒趣不成?張侍郎,回去好好整理賬目,莫要出岔子!”
說完,謝遷不再多停留,起身甩袖而去。
這邊等謝遷走了,楊一清纔有機會詢問何鑑的意見,可是他剛走到何鑑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何鑑已伸手打斷他的話,“應寧,謝閣老說得對,有些事你應學會靈活變通,陛下早就知道西北缺糧,同樣知道朝廷困難,結果怎樣?還不是讓兵部自行籌措出征錢糧……這可是沈之厚之前自己允諾的事情。”
楊一清急道:“這可不是西北地方缺糧的問題,而是兵部日常用度也被壓了下來,若是地方出現民亂,或者北方邊患發生,可能要出大亂子。”
何鑑苦口婆心勸解:“天塌下來有個高個子頂着,謝閣老不是說他會負責麼?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裡去……今日不多說了,應寧,還有逢道兄,咱們有機會再聚,走了啊。”
何鑑不想趟謝遷和沈溪間的渾水,能躲則躲,快步離開戶部後堂。
等這邊人走了,張遇終於反應過來,問道:“楊尚書,人怎麼都走了?幾時走的?”
楊一清嘆了口氣,懶得搭理張遇,快步往公事房去了。
張遇冷冷一笑,起身拍打一下身上的塵土,往椅子上一坐,道:“衆人皆醉我獨醒,管你們鬥成甚樣,跟我無關……回頭倒是可以跟惟中小兒好好喝杯酒,再唱上一曲。”
張遇口中的“惟中小兒”,正是他的得意愛徒,明朝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大奸臣嚴嵩。
……
……
皇宮,司禮監掌印房。
當天張苑沒有出宮出席在戶部衙門舉行的預算審計會議,在他看來這是謝遷的“敗筆”,他可不想參與其中,甚至準備拿這件事作爲要挾的手段。
“……你謝老頭再怎麼愚鈍,也該想到陛下不希望看到下面的大臣暗中串聯,你現在組織召開什麼會議,把幾個部堂都叫來,難道要避開皇帝自己開小朝廷?看我回頭不參劾你,讓你知道糊弄我的下場……”
張苑對於朝事不怎麼上心,所以批閱奏疏的事情基本交給戴義等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做,到下午差不多黃昏時,張苑喝着茶水,悠閒地聽戴義把一天工作詳細跟他彙報,結束後就可以離宮回家。
今天司禮監處理的事情不多,最關鍵的預算審計沒走司禮監,等於說謝遷繞過張苑,自己全權做主。
張苑心裡很不滿,但沒有當場發火。
說完當天事務,戴義提了一句:“……聽說兵部沈尚書今日沒去戶部衙門,頭晌便出城去了,好像是去尋醫問藥,順帶養病。”
張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聽到後放下茶杯,嚴肅地問道:“你聽誰說的?不會是外面的人以訛傳訛吧?”
“在下怎敢胡說八道?”
戴義道,“此事千真萬確,聽說還是陛下御批,乃是豹房那邊傳話過來,不然的話在下也不知道有這回事……難道張公公不知?”
張苑氣惱地道:“陛下御批?爲何司禮監沒得到通知?難道是翰林院那邊有人代爲批覆?”
“呃……”
戴義神色閃爍,“聽說昨日沈大人親自去豹房見陛下,遞上奏疏,陛下當即批覆同意,事情沒過咱們司禮監,也沒走別的衙門,現在尚未聽到外面有什麼傳言,只是說沈大人已出城去了,至於去了哪裡沒人知曉。在下便想,他會不會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辦理,比如說……準備提前開戰事宜?”
張苑一拍桌子:“如果要跟韃子提前開戰的話,陛下豈能不跟朝臣打招呼?開戰後陛下必會親臨西北,怎麼都繞不開朝臣……這沈之厚,做事就會搞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他這是想造反嗎?”
戴義想了下,搖頭道:“張公公說的這罪名未免有些大了,沈大人忠心爲國,怎會造反呢?”
張苑黑着臉道:“咱家雖然不知沈之厚出城的事情,卻很清楚他已把山東巡撫胡璉給招了回來,同時還有大批他親手提拔的將領雲集京城,現在他在南方作戰時帶的兵也都在京城左近,此時出城,如果是跟手下商議造反,當如何是好?”
“這個……那就不知道了,在下還有別的事情,張公公您請好,在下告退……”戴義聽張苑把屎盆子往沈溪身上扣,可不想留下來污染耳朵,趕緊請辭。
張苑本想把戴義拉過來詳細詢問,不過轉念一想:“今日沒見過臧賢,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回去後問自己人總比問戴義這老匹夫好。”
想到這裡,張苑再沒有悠閒喝茶的心情,匆忙離開皇宮,往豹房而去……他購置的私宅就在豹房旁邊,他這是模仿劉瑾,儘量把自己的家安在距離皇帝日常起居地近一些的地方,有什麼事能第一時間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