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說着話離開中軍大帳,老遠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朱山的嗓音比之普通女子粗得多,說話又一貫大大咧咧,旁人根本分不清她是男是女,而且跟王陵之走在一起,旁人也不敢上前詢問。
王陵之在軍中的地位相當超然,卻沒幾個親近的朋友,其根源便在於王陵之生性木訥,許多時候腦袋一根筋,一旦認準方向就不回頭,很容易得罪人。說他是莽夫,卻是武舉人出身,更是皇帝和沈溪共同欣賞的“小王將軍”,立下戰功無數,旁人既不敢輕視,又不能靠太近惹人嫌。
王陵之夫婦離開後,沈溪派人將唐寅叫了過來,他不準備告訴旁人叛軍的動向,卻不想對唐寅有所隱藏。
以前沈溪絕對會以自己的力量來完成整個戰略部署,但現在他既想考驗唐寅,又想給自己減輕壓力,便不時給唐寅出難題,如此一來可以磨礪唐寅的能力,二來看看對自己決策是否有所啓發。
唐寅過來時精神頭不太好,睡眼惺忪,不時打呵欠,不過等沈溪說叛軍主力隱身於鄧州西南方六十里外的山林時,他那雙原本渙散無神的眼睛頓時變得如鷹隼般敏銳起來,臉色變得極其嚴肅。
“六十里……一天之內便可殺到鄧州城下,騎兵的話甚至要不到兩個時辰便可發起攻城……”
唐寅自言自語,隨即他向沈溪,有些好奇地問道,“沈尚書怎如此淡定?爲何不趕緊升帳議事,即刻出兵將叛軍消滅?”
沈溪打量唐寅,問道:“在伯虎兄看來,這場戰事真的如此簡單,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消滅叛軍主力?”
唐寅微微搖頭:“如果是旁人,當然不容易做到,但如果是沈尚書親自領兵……怎會有意外?下面那些將士,不也這麼想的嗎?”
沈溪道:“叛軍雖然化整爲零,但主力依然在五萬之上,我們全軍加起來不過三萬,又是在人地生疏的山區丘陵地帶,敵人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就算我們有火銃、火炮等利器助陣,誰敢保證在深山密林中發生的戰鬥一定能得勝?許多時候,懸崖峭壁上的一塊岩石,就會帶走我們一整隊人馬的生命,實在不是作戰的好地方!”
唐寅想了想,繼續搖頭:“是很難打,但若不趕緊出兵,叛軍指不定就逃走了,戰事也會無限期拖延……不對,沈尚書不會就是想等他們逃走,好在深山老林外邊跟他們開戰吧?”
“你這想法倒是有些意思。”
沈溪微笑着說道,“跟伯虎兄說話,確實輕鬆許多,至少伯虎兄把事情看得很透徹,而不像某些人那樣頭腦發熱,只會喊打喊殺,叫他們給個建議卻無比艱難……那伯虎兄以爲,這場戰事該怎麼打呢?”
唐寅本來緊張中帶着幾分期待,不過被沈溪如此發問,臉色多少有些難看,畢竟軍略一向非他所長,當下支支吾吾道:“沈尚書既已有所決定,爲何還要在下出謀劃策呢?”
沈溪淡淡一笑:“正是因爲我還沒有定下來,纔會通知你來一起參謀,不然留你在軍中作何?別以爲每次我都給你出難題……伯虎兄,拿出點魄力來,你之前所提構想,在我看來都有一定見地,怎麼現在輪到實戰,你連起碼的紙上談兵的勇氣都沒了?”
本來沈溪和顏悅色,但發現唐寅開始打退堂鼓時,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大有趕鴨子上架的意思。
唐寅皺着眉頭,臉色異常嚴肅,他試着湊到沈溪身邊,觀察桌上的地圖,看了半天后無奈搖頭:“突然獲悉叛軍就在眼前,一時間千頭萬緒,怎會有好對策?沈尚書謀劃多時,想來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甚至有應對了吧!”
沈溪搖頭:“恰恰相反,我也是剛剛纔知曉,有些措手不及,暫時沒有頭緒。”
唐寅想了想,試探地問道:“這也是爲何沈尚書要延遲一日出兵,是想徹底查清楚叛軍的動向吧?叛軍藏在西南邊的山地裡,有點虎視眈眈的意思,他們不會是想主動跟我們交戰吧?另外,那些賊寇所在之所的確是深山老林嗎?周圍是否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沈溪在地圖上指了指:“叛軍所在位置,丘壑縱橫,向西是秦嶺,向南是武當山,向北是伏牛山,人跡罕至,如果我軍貿然發起進攻的話,必將前後失顧,在兵馬數量不及叛軍的情況下,此戰勝算將會無限拉低。”
“原來情況如此嚴峻,怪不得沈尚書沒有貿然制定作戰計劃。”唐寅知道大概情況後,越發變得謹慎起來,臉上多了幾分沉思之色。
又過了一會兒,唐寅眼前一亮,在地圖上指了指襄陽府光化和均州的位置,問道:“湖廣行都司會不會派出兵馬,協同我軍作戰?”
沈溪道:“援軍暫且指望不上,因爲湖廣北部叛軍活動頻繁,地方上的援軍不敢貿然出擊,即便來了……你覺得以他們那數千嚴重缺乏訓練的人馬,會對整體戰局造成多大影響?”
唐寅仔細想了下,點頭道:“也是,地方衛所軍隊數量畢竟有限,武器裝備參差不齊,想跟退縮到山林中的叛軍交鋒,無異於趕羊入虎口,一旦遭遇慘敗甚至會連累到我軍,這樣一來……”
唐寅又開始沉思起來,他的疑問經過沈溪解答後,後續作戰構想便再也持續不下去,可是此時沈溪仍舊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沈尚書,在下……覺得要在這種山地地形作戰,非常容易出現問題,不如……”唐寅想跟沈溪講述此戰的艱難,大有退縮之意,不過在發言後,擡頭撞上沈溪那滿含期許的目光,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或者可以請胡中丞過來,再找幾個人,咱們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沈尚書覺得如何?”唐寅打起了退堂鼓,不過也沒說回絕,而是提出請人前來參議,集衆人之力解決問題。
沈溪搖頭:“伯虎兄應該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若消息泄露出去,軍心或有不穩,即便要告訴下面的將士也只能在戰前……請你前來協商,就是爲了防止消息泄露,全軍上下,除了情報部門知道這件事外,再就是你我了……知道的人越多,越可能打草驚蛇。”
唐寅苦笑道:“沈尚書……您還真看得起在下……”
言語間,唐寅頗爲無奈。
明明自己沒多大本事,軍事方面完全就是個門外漢,最多詩畫上有一點造詣,但詩畫到底不能用來打仗,唐寅心裡琢磨:“讓我畫個軍事地圖,或許還可以勝任,但讓我直接規劃一場近十萬人規模的戰事,這不是爲難人嗎?”
沈溪道:“伯虎兄,實在是軍中無人可商議,才找你來……或許出兵時,我太過自負,沒多帶幾個幕僚,才導致今日局面……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唐寅知道這種話不過是恭維,做不得準,但他同樣知道,如果自己沒法給出對策,沈溪有大把的理由將他棄之不用。
唐寅心道:“我不過是個舉人,還被朝廷勒令不得參加科舉,如果不是沈之厚,我現在或許還窮困潦倒……沈之厚沒有充足的理由一定要用我,就好像胡重器,也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做事不和他心意,現在也有些拒而遠之的意思,接下來很可能會被派到旁處,江南的戰事恐也與之無關……”
唐寅眉角帶着憂慮,視線依然沒有離開地圖,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問道:“沈尚書,之前你給在下看的那種新武器,不知能否派上用場?”
沈溪問道:“那種內置新火藥的飛雷?怎麼個使用法?荒山野嶺沒用武之地啊!”
唐寅想了想,試探地道:“若可以將叛軍從山中引誘出來,令其進入我軍預先設置的雷場……”
這話近乎空談,沈溪只能理解爲,唐寅實在是沒轍了,只能胡說八道一通。
沈溪瞟了唐寅一言,問道:“以何種方式將叛軍引誘出來?又如何能確保他們進入我們預設的雷場?”
唐寅也覺得自己有點太過敷衍,遲疑道:“叛匪躲在大山裡,很可能是想尋找我軍的破綻,伺機偷襲……即便沈尚書統領的中軍他不敢動歪腦筋,但糧草和輜重必爲其覬覦,一旦補給中斷,我軍必然陷入混亂,到那時叛軍的機會就來了……鄧州城裡肯定有他們潛伏的斥候,有辦法將這邊的情況傳過去……”
對於唐寅所說情況,沈溪點點頭表示同意。
“這也是我不肯召集將校羣策羣力的的根本原因,就怕城裡有叛軍細作,一個不慎消息就會外泄……如今城裡兵荒馬亂,要徹底安撫民心恐怕得十天半月,但大軍最多隻能在城裡停留一天。”
唐寅望着沈溪:“沈尚書,在下能問一句,您的計劃是什麼?不會什麼都沒有,只想讓在下出謀獻策吧?”
沈溪道:“也是事起突然,很多事沒來得及綢繆,設身處地,如果是你臨時得知叛軍就在眼皮底下,也會想這其中是否有陰謀吧?找伯虎兄來,就是想集合咱二人頭腦,定一個切實有效的方略……”
“當然,我的初衷不變,那就是以最小傷亡取得最大的戰果……預想中應該是敲山震虎,讓叛軍以爲我軍已察覺他們的陰謀,促成其按照我方想法撤兵,一旦其進入開闊地帶,我即可設下十面埋伏,將其一舉殲滅!”
“好主意。”
唐寅由衷地發出感慨,但話剛出口便知不妥,因爲這是沈溪給他出考題,而不是他向沈溪問策。
沈溪道:“我的想法雖有一定可行性,但缺乏可操作空間,比如說如何掌控叛軍心態,讓他們按照我們的想法行動,這不是你我在這裡有個念頭,便能輕鬆解決問題的。”
唐寅點了點頭,道:“那如果……叛軍以爲四面受敵呢?他們會不會選擇一個方向突圍?”
沈溪微微眯眼:“伯虎兄之意,要從叛軍藏身之地着手,從不同方向發起進攻?”
“這個……”
唐寅自己便把這主意給否定了,道,“我軍兵馬數量恐怕遠遠不足吧?”
沈溪笑道:“以三萬人馬,包圍五萬以上的叛軍,還是在情報傳遞不通暢的山林地區,可行性的確不高。”
唐寅非常懊惱,來回踱了幾步,最後坐下來,手撐着額頭仔細看地圖,可惜怎麼都看不進去,沈溪就跟催命鬼一樣盯着他,就等着他給出對策。
沈溪搖搖頭,跟唐寅一起坐下,二人視線在地圖上交會。
“叛軍不躲在別的地方,就在鄧州附近,我軍進攻鄧州時他們不爲所動,全然沒有馳援的打算,圖的是什麼呢?”
唐寅好似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向沈溪分析局勢,語氣略顯着急,“如果叛軍只有上萬人馬,倒是有理由不馳援,可問題是他們總兵力高達五萬,不來要麼是覺得無法跟官軍對抗,要麼就是覺得鄧州無足輕重,城裡沒有他們的主力,也無貯藏的糧食。”
沈溪笑着問道:“所以呢?”
“啊?”
唐寅看了沈溪一眼,以爲沈溪是鼓勵他順着這話說下去,便道,“所以在下看來,叛軍並不打算在我們過境時偷襲,只是單純想藏起來,等我們撤離後,他們殺出來收復失地,也就是說爲了保存有生力量,他們完全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所以,這場仗歸根結底還是糧食,如果現在能斷掉他們的糧道,那他們將不攻自破。”
沈溪道:“說得不錯,但如何斷其糧道呢?”
唐寅絞盡腦汁想,嘴上嘀咕不停:“叛軍烏合之衆,軍中不太可能貯藏太多糧食,他們那麼多人,躲在山裡吃什麼?如果咱們放把火……情況會如何?他們會不會被從山林裡被驅趕出來?”
沈溪點了點頭:“倒是有些見地,我軍不進山林,僅在外圍放火,並虛張聲勢。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放出風聲,讓叛軍知道我們的計劃,軍心動搖。等大火一起,他們退無可退,等逃出山林時,也就不攻自破了!”
“對,對,在下就是這意思。”唐寅興奮地道。
沈溪隨口問道:“那該如何虛張聲勢,又該在哪個地方放火,規模有多大,風向如何,叛軍是鋌而走險與我軍決戰,還是倉皇退到大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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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接連問出很多問題,唐寅瞠目以對,這才明白行軍打仗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不是一兩句空話就能解決問題的。
沈溪說到後來,卻開始給出答案來:“鄧州西南那片山地丘陵地帶,地勢呈西高東低之態勢,常年都刮西北風,我軍派出小股人馬,在西邊高處放火,並在南北兩翼虛張聲勢,叛軍會如何?”
“對,叛軍遭遇大火必然驚慌失措,加上我軍有意泄露的進攻線路,這個時候他們就只能朝相對安全的地方逃跑。等他們按照指引逃到東邊的開闊地帶,一頭闖進我軍提前佈下的天羅地網,只能俯首就擒!哎呀,伯虎兄,你這個軍師挺稱職的,所定戰術一針見血,或可讓叛軍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