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戰在繼續。
此時寧王兵馬正在打掃戰場,九華谷地大局已定,但附近的墩上和青石鋪地區,還有激烈戰鬥發生,喊殺聲震動四野,但已經不影響整體戰局。
不過,此番以弱勝強,取得對朝廷兵馬的決定性勝利,寧王並沒有太過開懷。
徐俌這老油條沒有選擇死戰到底,天亮後居然帶着主力逃跑了。時勢造英雄,朝廷平叛大軍中還奇蹟般地涌現出一批傑出將領,關鍵時刻站了出來,整頓殘兵,且戰且退,相互間還配合不斷,不時發起反擊,居然將寧王追擊兵馬給死死拖住了。
戰事一直持續到當天下午,仍舊沒有結束的跡象,寧王終於發現麾下兵馬存在的不足之處。
說白了,整個大明江南地區兵馬都疏於戰陣,實戰經驗基本等於零,上了戰場怯戰的情況極爲嚴重,很多交鋒都是淺嘗即止,尤其是寧王軍中這種現象更加普遍和嚴重。
畢竟就是造反的軍隊,成員來源複雜,私心嚴重,都怕把自己擁有的本錢拼光以後在寧王軍中沒有一席之地,就算將來“靖難”成功也在新朝謀取不了高位,完全沒有血戰到底的勇氣,所以一旦發現朝廷兵馬抵抗激烈,便駐步不前,希望其他人衝到前面去拼命。
徐俌麾下兵馬最大的損失其實不是來自於戰場上的死傷,而是趁夜色掩護,偷偷逃到了附近山林,等脫離戰場後再設法迴轉家鄉。
寧王這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雙方交戰時互相投誠的兵馬超過兩千餘衆,經常是被困的時候束手就擒,等回頭發現戰局變化,看押自己的兵馬數量嚴重不足,再暴起發難,轉眼便反正了。
但不管怎麼說,寧王此戰中佔據優勢已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戰事持續一天一夜,夜色降臨前,戰事基本宣告結束。
寧王所部將一切頑抗之敵消滅,並趁勢拿下北面的觀前鎮和貴池縣城,並在青陽縣城北邊的青通河上設卡,擺出一副不把朝廷這路兵馬徹底消滅誓不罷休的架勢。
此時朝廷平叛大軍被迫殿後的部隊陸續迴歸徐俌統領的中軍。
寧王所部損失不多,而徐俌麾下則損失慘重,但實際上戰場上死傷和被俘虜的官兵大概只有一萬人左右,剩下的一萬五千人不是逃跑就是跟大部隊失去聯繫,哪怕不想當逃兵最後也當了逃兵。
……
……
入夜後,寧王兵馬開始從四周向青陽縣城進逼。
徐俌發現情況不對,趕緊統率兵馬退入青陽縣城。
進城後,徐俌長長地鬆了口氣,但隨着最後一路兵馬撤入城池,外邊的天空突然被火光映得通紅,不用說寧王已率領大軍殺奔而來。
登上城頭,徐俌看着外邊似乎無邊無際的火把光亮,一陣恐懼襲來,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面色變得異常難看。
這時傳令兵來報,全軍清點後只剩下兩萬四千餘人,等於一戰下來,折損過半,徐俌氣得全身瑟瑟發抖,一個踉蹌差點兒倒地,身體都快支撐不住了。
“公爺,您不必擔心,可能晚些時候還會有兵馬撤回……”徐程出言安慰。
徐俌臉色悽哀,指着外邊道:“就算撤回,你說老夫敢打開城門嗎?這場戰事的失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老夫晚節不保,本爲武臣之首,卻追隨陛下討逆,落得如此下場,以後再無顏面在應天府掌兵。”
徐程道:“公爺,戰事尚未結束,只要我們能穩住陣腳,把寧王兵馬拖在此地並擊敗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相信湖廣、閩粵等省份的兵馬快要完成集結並實施反攻了。”
徐俌搖頭苦笑:“沒那麼容易,江西地方兵馬基本歸附逆臣,閩粵和湖廣等地將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先守住自己的地盤纔是正理,哪裡敢主動出擊?再者誰敢觸陛下黴頭,搶先一步攻入南昌府,奪取頭功?最後便是……南京各衛已抽調不出兵馬來了……”
徐程小聲提醒:“不是還有沈大人麼?”
徐俌眼前一亮,心中那股鬱結之氣頓時通暢許多,望着徐程,目光熱切:“對對,還有沈之厚……這小子厲害得緊,不用給他幾萬兵馬,給他個三五千兵馬,他就能力挽狂瀾,當年京城保衛戰,他不就憑藉一己之力,扭轉戰局麼?何況現在他麾下有數萬精兵,從新城過來又不遠……”
說到這裡,徐俌的臉色又暗淡下來,蹙眉道:“但問題是現在陛下並沒有請他出山的意思啊……”
徐程輕聲道:“公爺,此前陛下是不想沈大人每次都建立殊勳,完全奪去他的風采,但彼一時此一時,如今陛下先在安慶府北邊損兵折將,再有咱……這邊失利,局勢極爲不妙,陛下怎可能爲一口氣而不顧大明江山社稷安危呢?”
徐俌惱恨地道:“說得也是,陛下早把沈之厚那小子派出來,何至於讓老夫晚節不保?沈之厚一個人便頂千軍萬馬,非要讓老夫經歷一場戰敗,損兵折將,顏面掃地。難道咱們領的這些將士不是爹生娘養的?”
徐程面色堅毅:“公爺,現在咱要做的,便是穩住青陽縣的城防,就算咱把寧王兵馬死死地釘在這兒,也算是一場勝利,陛下兵馬就在西邊的安慶府,距離此處一百五六十里地,寧王手頭兵力有限,根本無法做到兩頭兼顧。”
“此時陛下無論是迅速南下,搶佔九江府,威逼南昌府,還是東進,配合咱們來個裡應外合,全殲寧王主力,都穩贏不輸……就看陛下如何抉擇了!”
“有道理,很有道理!”
徐俌細細一琢磨,連連點頭,“傳令下去,將士趕緊整頓城防,把城牆有缺口的地方趕緊補上,沒有老夫的命令,任何人皆不得帶兵出城……同時派人坐船,順青通河而下直入長江,到南京去,叫張永想方設法爲咱補給……咱就是要跟寧王打消耗戰!”
……
……
徐俌撤兵青陽縣城後,寧王面臨兩難的抉擇。
從青陽縣到安慶府城,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若是朝廷兩路兵馬聯合起來跟他交戰,他麾下這三萬多兵馬根本無法做到兩頭兼顧,而且寧王最擔心的便是沈溪領兵西進。
寧王沒有牢牢地把握住戰機,在九華谷地這一預設戰場全殲魏國公所部,實際上已失去戰略上的主動。
朝廷兩路兵馬等於扼住寧王大軍進攻南京城的咽喉,寧王絕對不敢在失去後勤的情況下,長驅直入直接攻打南京城。
最爲關鍵的是,寧王沒法保證他進攻南京城時,沈溪不會出兵。
如果寧王不能在最短時間內拿下南京城,或者說寧王兵馬開到南京後沒人開城獻降,那他將無任何翻盤的機會。
如此境況下,寧王必須做取捨,是繼續冒着後勤隨時中斷的風險,圍攻青陽縣城,徹底殲滅魏國公率領的這路兵馬,還是說先回師,把目標放到安慶府城上……只要拿下安慶府城,殺死朱厚照,那就全盤皆活。
最後一個無奈的選擇就是撤回江西境內,以逸待勞,依託地利跟朝廷兵馬周旋。
正當寧王糾結下一步戰略如何安排時,朱厚照剛剛得知有關九華谷地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
張苑跟皇帝稟奏的戰報中,直接把徐俌這一仗說成近乎全軍覆沒的慘敗。
一來是因爲前線戰報不詳,二來是張苑忌憚徐俌跟張永、小擰子等人的合作,故意在皇帝面前加以攻訐。
……
……
“敗了?怎麼又敗了?才一天工夫,怎麼就先勝後敗?”
朱厚照剛高興不到兩天,本以爲自己時來運轉,終於可以脫離沈溪的情況下,獨自領兵取勝,卻未料最終還是得到前線戰敗的消息,雖然這場失敗不是他導致的,卻也跟他有直接關係……說到底徐俌只是副帥,真正總攬大局的是他這個皇帝。
張苑趁機進讒言:“陛下,以目前所得戰報來看,魏國公所部很可能已全軍覆沒,就算剩下也不會太多,若不趕緊調撥兵馬,就怕寧王會長驅直入,直抵南京城下,現在咱們留守安慶府城已沒有任何意義。”
朱厚照臉色很不好看,徐俌“全軍覆沒”的消息對他來說太過震撼,一下子五萬兵馬沒了,他御駕親征平息叛亂的願望似乎就此要宣佈破產。
朱厚照嘀咕半天后才道:“現在調南京兵馬增援已來不及,只能讓南京周邊州府加強戒備,緊閉城門,哪怕能拖延逆王兵馬東進的步伐一天,朕也重重有賞……再就是派人去調查魏國公此戰到底怎麼打的,朕就不信能一個都不剩。逆王本身並沒有多少兵馬,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厲害了呢?”
張苑道:“陛下,那江統領帶過江的人馬……”
朱厚照琢磨了一下,道:“讓他趕緊撤回來,留在江對岸已沒有意義……唉,很可能是朕害了魏國公,如果朕不派兵渡江,可能江邊那些人馬也不會東撤,突然加入戰場,魏國公避免遭遇腹背受敵的窘況,或許就不會輸掉這場戰爭。”
張苑和旁觀的小擰子都沒料到朱厚照居然開始自責起來,但此時他們不明另外一處戰場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纔會導致如此慘敗,有些驚慌失措,沒心思勸說朱厚照想開一些。
朱厚照道:“儘快把兵馬撤回安慶府城,不過斥候還是要繼續派出去,從這裡到青陽縣城不遠吧?唉!就在朕眼皮子底下,居然讓寧王打了個時間差,朕的顏面……唉!”
此時朱厚照很鬱悶,他覺得這場戰事中自己表現太差勁,明明可以跟徐俌兵馬協同作戰,結果每次都是孤軍奮戰,結果也是連續遭遇失敗。
……
……
朱厚照下達撤退命令後,江彬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兩天江彬志得意滿,竟然開始學着正德皇帝那般沉迷逸樂,不再過問軍中事務。
自打帶兵過江來,作爲主帥,獨自統調兩萬兵馬,這是江彬一生中最爲風光的時刻,雖然他跟皇帝間只是一江之隔,但他卻是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不管下面有什麼好東西,都是第一時間往他這裡送。
江彬夜夜笙歌,每天換着花樣吃喝玩樂,枕邊不停地換女人,就此糊里糊塗地過了兩日。
這天早晨,他近乎同時得到徐俌戰敗和皇帝調他過江返回安慶府城的命令。
“江大人,咱渡江作戰,看起來似乎是獲得一場勝利,但根據最新戰報,營地裡的寧王兵馬好像並非是敗退,而是戰略轉移,他們到了東邊的九華谷地跟魏國公統領的朝廷兵馬交戰,結果導致魏國公前後受敵,進而全軍覆沒……聽說現在寧王已帶兵前往南京,長江下游各州府已進入戰備狀態……”
許泰此時就像個事後諸葛亮,把打聽來的消息說得頭頭是道,那語氣就像“我早就提醒過你但你就是不聽”,非常讓人難受。
江彬皺眉道:“本將軍帶兵過江,明明取得一場大勝,怎麼就變成敵寇戰略轉移?難道本將軍俘獲的戰俘還有招納的降將、降兵都是假的嗎?”
許泰道:“但問題是這些消息都是從行在傳出來的,陛下非常自責,已下令讓您帶兵回江北……不知到陛下跟前你該如何交待?”
江彬感覺自己似乎很難解釋清楚,心想:“這也實在太巧了吧,我這邊剛帶兵過江取得一場勝仗,正高興呢,結果轉眼徐老頭就敗了,而且還是全軍覆沒……就算我這邊真的打了勝仗,陛下也會跟下面的人一樣,認爲是我帶兵渡江影響了整體戰局進展,不會到最後把罪責推到我頭上來吧?我豈不成了替罪羔羊?”
江彬臉色極其難看,卻還是振作精神,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擺擺手:“既然陛下已下令全軍返回江北,那就趕緊整頓兵馬,儘快撤回去……總歸躲在安慶府城內不會出什麼狀況。”
許泰疑問道:“爲何咱不果斷帶兵東進,打寧王兵馬一個措手不及……照理說現在寧王剛領兵打贏這場仗,正是疲乏不堪時,而且要取得全殲魏國公所部的戰績,想必自身損耗也很大,或許我們可以趁虛而入。”
江彬臉色不善,反詰道:“你有那本事嗎?”
許泰頓時爲之語塞。
江彬對於自己的本事還是瞭解的,關鍵是這會兒江彬覺得沒必要去逞強,而且就算他主動請纓領兵跟寧王主力交戰,皇帝也未必會同意他的提請。
江彬道:“趕緊下令撤兵,陛下的旨意不可違背……至於如何跟陛下交待,不用你來操心,面聖時你只管在旁聽着便可,本將軍自有應對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