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中午之後,京城的茶樓、酒肆裡就多了一些客人,全都是在等候殿試放榜結果的貢士,他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就算不巴望自己登一甲中狀元,也希望自己列入二甲中。
“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雖只有一字之差,但對於日後的仕途卻有天壤之別。
中午之時,等候消息的貢士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說是宮裡面剛傳出來的消息,皇帝決定將不會從己未科進士中遴選庶吉士,也就是說,殿試結束後,翰林院的複覈考察將會取消,考生將失去庶吉士這個進入翰林院的途徑。
這消息很快在士子當中炸開了鍋。
“……不選庶吉士,我們如何進得翰林院?不做翰林,朝廷這是要斷我們士子位列公卿之途!”
這位貢士說得好似有多嚴重,但其實真正能位列公卿的有幾人?
“那可未必,只說不遴選庶吉士,沒說登一甲不入翰林。”有人提醒,“要怪只怪唐寅和徐經兩小兒,若非他們提前得到鬻題,讓陛下懷疑這一科進士是否同時涉案,斷不會出這檔子事!”
“對,要上書朝廷,治唐、徐二人的罪,殺他們的頭!”
一堆人鼓譟,本來是聚在一塊等放榜消息,相互恭喜一番,可沒想到好消息沒來,先等來個壞消息。
再聯繫到之前唐寅和徐經所牽涉的鬻題案,矛頭直指這會兒正在北鎮撫司大牢裡受刑的兩個倒黴蛋。
士子們雖然對程敏政更加惱恨,可如今皇帝仍舊沒將程敏政下獄,程敏政連官都沒辭,要攻訐朝廷當政的大員,他們還沒那膽子。
茶樓二樓的角落裡,有一桌不太顯眼的客人,坐在最邊上臨窗那人,就是福建汀州府的應試舉子蘇通。
蘇通並未中貢士,沒資格參加殿試,但他還是湊到貢士扎堆的地方,想打探一下消息,他最關心的卻是沈溪最後成績如何。與他同桌的尚有一人,卻是兩天前差點兒對他大打出手的京城商賈子弟李愈。
二人混到一起才一個月,結識於青|樓尋花問柳之時。因爲蘇通才學不錯,出口成章,還能似模似樣吟詩作賦,讓李愈頗爲佩服,物以類聚,很快便走到一塊兒去了。
李愈本來對蘇通並無太多敬重,最多當是酒肉朋友,可得知蘇通乃是福建赴京趕考的舉人時,李愈馬上換了副臉色,這兩天對蘇通恭維備至,殷勤之極,甚至藉着要爲前天的事道歉,邀請蘇通和“趙畫師”到李家做客。
能讓舉子進門,在商賈之家看來是很風光體面之事。
“蘇兄不是說今次會試未能入榜,爲何還滯留京城,未曾回鄉?”李愈邊爲蘇通敬茶,邊帶着幾分疑惑問道。
蘇通瞥了李愈一眼,目光隨即轉過去,看向另一邊正議論紛紛的一羣貢士。這幾個眼看就要做進士的人,在京城地面已屬於橫着走的那類,就算朝官也沒這羣人高調。一朝得富貴,不顯擺一下讓別人知道他們地位卓然,這殿試不是白考了?
剛開始還僅僅只是鼓譟,到後面就是比誰的嗓門更大了。
“有位朋友參加了殿試,與他相約等他金榜提名後我再離開。”蘇通笑了笑,臉色帶着幾分得意,“或許我三年後再來赴考會試,他已經是同考官……”
李愈眼前一亮,畢竟他連縣試都沒過,不太理解官場的一些規矩。本來他正奇怪爲何這羣貢士這麼受舉子歡迎,原來還有這麼層原因在裡面。
這年頭進士無比的金貴,只要中了進士,基本會有官缺放任,只是官大官小,是實缺還是掛名的問題。眼前這些尚算得上一羣憤青的貢士,過一些日子,再見到他們就要恭稱一聲“大人”了。
李愈趕緊問道:“不知蘇兄可否將此人引介給在下認識?在下很想拜望這位新科進士,送上一份薄禮……”
蘇通心想,我不都介紹給你認識了嗎?
可惜你不知道他就是這屆會試的會元,大名鼎鼎的沈溪而已。他搖搖頭道:“有機會再說吧。”
李愈聽出蘇通言辭間有些敷衍,心裡一嘆,卻在想:“還是走科舉之途好,考取秀才中了舉人就有功名在身。而後考進士,就算考不中,只要身邊認識的朋友有誰考中了,就會有做官的當靠山……我一定要想辦法讓蘇兄代爲引介。”
李愈叫來上好的茶點招待,但這點小恩小惠明顯打動不了蘇通,怎麼說蘇通也是富家子弟,且不是落魄的那種,就算蘇通長期出行在外,到現在手頭有點兒拮据,但少不了吃喝用度的錢,最多是沒那麼多閒錢出去風花雪月了。
李愈想明白這點,笑道:“既然趙畫師有事忙,蘇兄應該無事,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曉月樓吃上兩杯水酒如何?”
“哦?那倒是不錯。”
蘇通臉上終於掛上笑容,“不過還是先等殿試放榜,卻說我這位朋友,很有可能列於一甲之內。”
李愈怎麼都算是讀書人,知道一甲是怎樣個概念。
殿試一甲只有三個人,狀元、榜眼、探花,剛纔那些貢士也說了,就算朝廷不遴選庶吉士,這一甲的三人還是鐵定被授爲翰林官。
李愈聽蘇通說這朋友有多厲害,心裡雖不太相信,但還是頗爲期待。
按照以往年份的殿試規矩,殿試結束後第三天一大早就會放榜,最遲也只會拖延到午後,可這屆殿試放榜,都已經到未時了,依然不見動靜。
朝廷不會無緣無故耽擱,貢士們心中忐忑,但好歹也知道自己再不濟也能中個三甲,不過這麼等下去,一個個都有些不耐煩了,帶了隨從來的,一律讓隨從出去打探情況,若別的地方開始報喜,要第一時間前來通稟。
眼看未時將盡,殿試終於放榜。
與傳臚是正名次的順序不同,放榜是倒名次的,先從三甲開始,再到二甲,最後是一甲。
因爲三甲有二百零二人,其實大多數通過禮部會試的貢士,都會被列入三甲之內,報喜的人一來,雖在貢士的預料之內,但無悲無喜,最多是讓自己心安定下來……總算殿試的文章沒犯禁,只要沒被刷下去,就算是中了進士,回頭照樣衣錦還鄉,光耀門楣。
得到三甲報喜的人,同時被賜予進士服。
進士頭巾如烏紗帽,頂平,展角闊寸餘,長五寸許,系以垂帶,皁紗爲之。深藍羅袍,緣以青羅,袖廣而不殺。笏板爲槐木,腰帶是青色皮質,以黑角裝飾,垂撻尾於後。
進士服雖不是官服,卻已顯得極爲正式,來日的皇宮傳臚時需要穿戴,得到進士服的考生趕緊回去準備,若不合適的話可以找人互相調換,但不能擅自裁剪修改。
因爲這身衣服僅僅是借給考生穿戴幾天,等拜謁完孔子至聖先師的釋菜禮結束後,就要歸還朝廷,留給下一屆進士使用。
等三甲報喜下來,蘇通所在茶樓的十多名貢士,已經只有兩三人未得報喜。
在殿試放榜中,沒來消息一般都是好消息,更何況三甲已經公佈爲二百零二人,考生自己掐着指頭一算,二甲有九十五人,一甲三人,正好是三百人,就是說這屆殿試沒人落榜。沒在三甲,那必然是在二甲或者以上。
到了二甲放榜後,更多人開始注意街道上那些來往報喜的報子,報子在報喜之時,會把二甲進士的名字和名次喊的異常響亮:
“蘇州常老爺,高中殿試二甲第三十六名!”
……
“江陵李老爺,高中殿試二甲第十九名!”
……
“故城孫老爺,高中殿試二甲第一名傳臚。”
在放榜報喜中,只會說考生籍貫、姓氏、名次,並不會說是進士出身還是同進士出身,因爲考生在第二日皇宮傳臚之前,都只是貢士的身份,進士之名是由皇帝來親自賜予的,連姓名都因爲中了進士而不能爲普通報子直呼,一律都是“某老爺”。
二甲的報喜,從二甲第九十五名開始,到二甲第一名孫緒結束,因考生居住的地方不同,其實想知道每個考生到底列在第幾只有等來日傳臚結束之後才知曉。
“差不多了。”
蘇通到後面終於坐不住了,來到窗口的位置看着外面的街道。這裡距離東昇客棧不到一條街,若報喜的人從禮部出來,必然經過此地,蘇通一直在等沈溪的最終名次,心裡有些緊張,不過消息越是來得遲,說明名次越靠前。
李愈不解地問道:“蘇兄,什麼差不多了?還有……蘇兄的那位朋友,我們是否去拜訪一下,問清楚列在幾甲?”
李愈趁機找機會鼓動蘇通帶他去見這位“進士朋友”。
蘇通微微搖頭,道:“不必了,我們還是先去一個地方,距離此處不遠。”
李愈結了賬,與蘇通一起下得樓來,還沒往東昇客棧走上幾步,便聽到後面有報子報喜的聲音:“捷報,福建寧化縣沈老爺,高中己未科殿試狀元,捷報,福建寧化縣……”
狀元的喜報一張揚開,附近幾條街道都跟着喧嚷起來。
在這年頭,狀元是鯉魚躍龍門的最傑出代表,也是民間百姓和士子捧爲偶像之人,三年纔有一個。
現在知道狀元是福建寧化的沈老爺,有的人已經一口叫出“沈溪”的名字,畢竟經過與唐伯虎鬥畫以及鬻題案發酵,沈溪這名字近來在京城裡就算不是家喻戶曉,士子當中卻無人不提。
“沈老爺中狀元啦,沈老爺中狀元啦,我們快去討喜,三元及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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