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審官最喜歡的就是徐經這樣“識相”的嫌犯,能省不少事,只要打開徐經這個突破口,案子就不至於陷入僵局。
閔圭道:“那你且細說一遍,是如何行賄竊得考題,又是如何將考題告知於唐寅所知,另外還有誰提前獲悉本次會試之考題?”
徐經剛被嚴刑拷問,身體劇痛不能自己,卻不得不趕緊回答,生怕又惹來一通毆打:“回大人的話,學生上京趕考時,中途便聽聞翰林學士程侍郎學問淵博,好生仰慕,進京城後與好友投帖拜訪,因而得見,以金銀求其學問,程侍郎出題以考,謂及三場會試可考之題,遂與唐寅擬作文字,未料爲外人所知。求大人開恩,學生的確非有意竊得考題,實在是程侍郎出題害我……”
徐經這話說得那是聲淚俱下,可惜得不到別人絲毫同情,因爲他不但把唐寅給賣了,同時還把責任歸咎到程敏政身上去。
閔圭聽了勃然大怒。
因爲徐經這次招供,跟之前所供述的內容全然不同。
以前徐經是說用金錢賄賂徐家的僕人,而徐家僕從是從程敏政平日所看所寫的內容中揣摩出考題內容,但現在徐經卻說直接賄賂的是程敏政。
雖然都是招供,可前後證言不一致,關於之前對徐家門子的拷問將會變成無用功。
“還敢胡言,再打!”
閔圭正要拿紅頭簽出來,就聽徐經高呼道:“大人想聽什麼,只管說來,學生必依照此話招供,絕不敢有絲毫錯漏,還請大人看在學生上有高堂,下有嗷嗷待哺小兒,放過學生一馬。”
這話一說完,閔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這徐經沒半點兒骨氣,而且以他話裡的意思,他是被屈打成招,只要不用刑就好,想讓他招什麼就招什麼,接下來就算拷問也沒半點兒作用,反倒會令弘治皇帝覺得這案子審得一塌糊塗,說不得會被降罪。
吏科都給事中魏玒出列而道:“你且說,是否還將題目泄與他人所知?”
一個吏科都給事中,在這種場合是沒資格說話的,但他卻公然出來相問,明顯是有幫華昹的意思。
怎麼說華昹也是戶科給事中,屬於魏玒的同僚,眼見華昹那邊跟程敏政“午門置對”被駁得啞口無言,便想替華昹找回場子,定了程敏政的罪而令華昹脫罪。
徐經卻不明白魏玒話中的意思,他此時也沒想過誰會跟這案子有關,只是高聲喊道:“學生絕未再將考題泄露,所知者,不過學生與唐寅二人。”
有些事根本是驢脣不對馬嘴,他之前還說與唐寅“擬作文字”,纔會令外人所知,就算他沒泄露,看過他擬文字的那些人,自然也知道這考題。
閔圭惡狠狠地瞪了魏玒一眼,他作爲皇帝欽命的主審官都沒說話,卻有個小小的吏科都給事中跳出來把話給問了,簡直是在掃他的面子。
魏玒也發覺自己多言,趕緊退後,不過無論怎麼說,他被彈劾那是免不了的了。
閔圭不再理會衆案犯,回頭跟白昂、王軾商議對策。
此時沈溪在旁邊看着,心裡卻在暗暗慶幸這徐經沒跟都穆一樣隨口亂攀咬人……或許是都穆當日在北鎮撫司撕咬他人涉罪時引起李東陽的強烈反感,今日午門置對,居然未將都穆這個重要的人證找來,着實出乎沈溪的意外。
當然,最大的可能還是此案的幕後元兇看出都穆不堪大用,將他拔擢爲進士的同時,沒打算再讓他牽扯進這案子,免得言多必失,從而漏出馬腳。
三司負責人商議之後,閔圭回過頭來,又是一拍驚堂木,喝問道:“程敏政,你可知罪?”
程敏政咬着牙道:“不知所犯何罪,豎子小兒信口誣陷,不足採信!”
閔圭冷笑道:“事實俱在,不認罪可不行,來人,與徐經畫押!”
有人將剛纔徐經招供的內容記錄好,將供狀送到徐經面前畫押後,交到閔圭手上,閔圭拿起供狀,輕輕一嘆:“可以定讞了。”
唐寅半晌都沒說話,聞言不由擡起頭看着閔圭,高聲道:“閔都御史如此草率定讞,是否不妥?”
閔圭看都不看唐寅,一擺手,有人拿着竹板過去,抓着唐寅的頭髮將他的頭提起來,竹板左一下又一下打他的臉,直到將唐寅打得鼻青臉腫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閔圭、白昂和王軾三人正在斟酌寫上奏皇帝的奏本,此案過堂部分到此草草結束,剩下就是等弘治皇帝朱佑樘聖裁判案。
衆人都不敢說話,倒是工科都給事中林廷玉走到主審三人身前,雖然沈溪距離遠聽不清林廷玉說的是什麼,但從閔圭等人的態度,大概能辨別林廷玉是在爲涉案之人求情。
因之前林廷玉已上奏過求情的上表,他的態度非常鮮明,這案子涉及到朝廷的尊嚴和威儀,無論如何應該大事化小,而不能繼續任由發展,令朝廷聲望掃地。
但林廷玉的奏請,顯然被閔圭駁回。
一直在旁觀望的沈溪、倫文敘和孫緒此時臉色都很難看,誰都看得出來徐經沒骨氣,剛纔的話是屈打成招,他的供狀根本不能作爲定案的根據,可惜唐寅只是提出質疑,就被打得說不出話來,而他三人到現在爲止尚跟此案無瓜葛,若出去當堂言語,不僅起不到絲毫作用,還會自惹禍端。
再看唐寅,人已趴在那兒半天不動彈,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卻當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閔圭起筆將奏本寫好,由白昂和王軾看過,覺得沒有問題後三人一同署名,等於是三司衙門的聯名上奏,除了將案件始末記錄之外,三人也給涉案人等擬罪。
給程敏政擬的是“臨財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議”之罪,擬華昹“事不察實”之罪,至於唐寅和徐經則是“夤緣求進”之罪。
這幾道罪狀,怎麼聽都好像是“莫須有”,沒一條在《大明律》中能找到出處。
至於判處,則是程敏政、唐寅和徐經三人建議是徒刑,而華昹的罪過輕一些,建議弘治皇帝判處杖刑。
閔圭三人將奏本寫好,連忙進宮去向皇帝奏稟,至於剩下的人,只能在午門前等候消息。
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時辰,日落西山時仍舊不見有人過來傳話。這大熱天的,沈溪站了一整天下來,早已是疲乏不堪,跟倫文敘、孫緒一起到午門西側的犄角旮旯蹲下休息。
此時可不是顧什麼體統的時候,連同午門外等候消息的人,此時全都是七倒八歪,對於幾名案犯也不太在意……看你們被打的遍體鱗傷半條命吊着的慘淡模樣,這兒又是皇宮門口,你們還能跑了不成?
就在刑部一干人等放鬆警惕時,突然一個身影從地上“躥”了起來,那身形的迅捷矯健,將人們嚇了一大跳。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唐寅,他從地上爬起,就好像一頭豹子一樣要衝出這刑部衙役和大內侍衛的團團包圍,一股腦兒往外衝。
可惜唐伯虎到底不是武林高手,只是個差點兒被打殘的文弱書生而已,他人還沒衝出去幾步,就已被人按倒在地。
“嗚……嗯……”
如同殺豬一樣的聲音,唐寅還在高喊,可惜他的嘴都被打腫了,根本喊不出話來。
正在這個時候,閔圭等人從皇宮方向出來,見狀趕緊招呼人,把一股蠻力想掙脫開的唐寅架回來,爲了防止唐寅再“逃跑”,乾脆用殺威棍彆着,人抵在地上動也不能動彈分毫。
“好大的膽子,皇宮禁地你也敢喧譁?”閔圭怒氣衝衝,喝一聲,“打!”
倒是旁邊的白昂上去勸說,讓閔圭消消氣。
沈溪大概猜出來了,弘治皇帝應該是赦免了涉案之人的罪責,既然唐寅此時已無罪,再打他一頓純粹完全沒有必要。
閔圭見唐寅面前有一大灘血,知道是剛纔被人架回來時可能牙齒磕落,鼻子揍出血,如此已經夠一個文弱書生好受的,也就不再對唐寅有所苛責,開始宣讀手上的詔書。
弘治皇帝爲了朝廷的臉面,沒有直接赦免涉案之人的罪過,仍舊御批了閔圭三人所列之罪狀,不過在刑罰之上,卻是“格外開恩”。
程敏政、徐經、唐寅三人直接贖徒,也就是以錢財來贖徒刑。
至於華昹那邊,則是贖杖。
因程敏政有辱斯文令朝廷招惹非議,皇帝勒令程敏政致仕,華昹則調南京太僕寺擔任主簿,至於唐寅和徐經,則在贖罪後發送地方官府充小吏,以後不得再參加科舉。
程敏政聽到宣判,鬱鬱不樂,雖然能安好回家,但他的罪過卻沒有得到赦免,那他就是罪臣,這會影響程家子孫未來的仕途。
至於唐寅和華昹,則選擇默認這個結果,只有徐經一個人趴在那兒“謝皇恩浩蕩”。
案子宣判結束,沈溪、倫文敘和孫緒與此案無關,就此可以打道回府,可三人都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沈溪從倫文敘和孫緒的臉上,看到滿滿的無奈。
午門置對,可以說是大明朝規格最高的審案,可最後竟是以這種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幾乎沒有結果的方式結束,讓人覺得朝廷的審案簡直是形同兒戲。今日是程敏政,保不齊明天就是別的朝臣,亦或者是自己。
程敏政那邊剛被宣判無罪,就有人通知程家的家眷,很快就有人來擡着程敏政離開。
沈溪觀程敏政的氣色,料想他也逃不出歷史的發展,命不久矣。至於唐寅和徐經,則不能跟程敏政一樣先走人後交錢,而是要先交錢贖罪。
由於唐家和徐家人尚不知曉今日的審案,需要找人前往通知,拿了銀子來,人才算正式脫案。
沈溪看着午門前忙碌的景象,不由暗自嘆息:
弘治朝的官場,遠沒有世人想象的那麼公正廉明,而他作爲朝官中的一員,只能隨着濁流浮沉,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若是不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那下一個被誣陷下獄的人就很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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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天子說個題外話,天子觀《明史》,也發覺這麼個巨大的漏洞,都穆如此重大的人證,甚至是案件的關鍵人物,午門置對居然不出現,實在說不過去。
因此,天子做出個推斷,鬻題案的幕後黑手或許是吳寬與傅瀚等人綜合發力的結果,其目的一是爲禮部尚書的職位,另一個就是入閣的名額。
禮部尚書就不說了,程敏政一倒,傅瀚水到渠成擔任了禮部尚書,而關於入閣名額,因爲吳寬掌詹事府入東閣後,已經有了入閣的希望,但程敏政這時候已經專掌內閣誥敕,擁有先發優勢,只有把程敏政幹掉,吳寬才能入閣。
事實上也是,程敏政死後,吳寬便接過了誥敕的工作,照理說吳寬入閣已成必然,但弘治皇帝就是沒有鬆口,直到其去世,也只是禮部尚書,不得不說或許正是因爲鬻題案而遭到弘治皇帝嫌棄。
當然,這只是推測,真正的歷史如何,無從知曉,我們只能從隻字片言中推演歷史的真相,許多歷史上許多看起來非常正面、剛直不阿的人物,或許也有其陰暗面,不過不爲人所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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