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所提出的觀點雖然不及張鶴齡、閔圭、徐瓊三人所言那麼有說服力,可重點是出發點非常獨特,屬於另闢蹊徑,至少時下沒人想到這點,偏偏尚是稚子的朱厚照能說出來,令人刮目相看。
有的大臣難免會想,會不會是弘治皇帝提前想好在賜宴中問什麼,找人給太子提點說辭,這才能講出這樣一番高見?
仔細一琢磨,又不太對。
若皇帝真找人給太子編好應答,太子不至於說得如此淺顯直白,且觀弘治皇帝與太子朱厚照之前的應答,不似僞裝,倒好似真的是太子突發奇想下說出來的。
朱祐樘聽兒子說完這番話,陷入了思考,他並不是在考慮到底是誰教兒子說的這番話,而是在思索朱厚照話中蘊藏的道理。
一個八歲的孩子,說出的話能讓皇帝都有所啓發,足見這番話有一定見地。問題的關鍵在於另外三位朝臣所說內容,對當下的朝廷只有一定的警示作用,屬於“以史爲鑑”,可朱厚照說出的這番話,卻是切實可行可以大爲改善的地方。
宋朝敗於養馬場太少,那我大明就可以多開闢馬場,訓練優秀的戰馬。
見弘治皇帝沉思不語,張鶴齡馬上意識到姐夫的用意,起身道:“陛下,臣以爲太子所言甚是在理,宋朝將士羸弱,除了上官對麾下將士有所刻薄,主要在於軍馬數量寡而不良,我大明當引以爲戒。太子這般年歲可以說出如此遠見之事,可見太子年少便身懷家國,乃我大明之福。”
又在拍馬屁,但這話弘治皇帝就非常喜歡聽。
既將皇帝要蓄養馬匹的設想說出來,又恭維了太子,爲太子在一衆重臣面前樹立了威信,這讓弘治皇帝大感顏面有光。
此時連張懋、謝遷等重臣也紛紛出列讚美太子,一下子便讓太子朱厚照感到飄飄然。
張皇后滿臉笑容地望着自己的兒子,怎麼也沒想到兒子居然這麼爭氣,本來她心裡非常擔心兒子話說不好,又給他爹丟人。現在一想,兒子長大了,能當好儲君,將來還能當個好皇帝……不知覺之間,老孃對兒子的期望又多了幾分。
朱祐樘滿意地點了點頭,望着朱厚照道:“太子,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這也是朝臣想問的,太子今天這麼出彩,總該有人在背後指點。
弘治皇帝這麼問,其實是想告訴朝臣,朕可沒有提前找人給太子編說辭,朕也不知太子這番話是何人教授。
朱厚照好不容易露了一把臉,小孩子最好面子,聽了這話他揚起頭,趾高氣揚道:“回父皇,是皇兒自己想的,沒有誰教。”
朱祐樘聽了不禁蹙眉。
還沒等誇你小子兩句呢,就開始翹尾巴了?老爹吃過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能不知這些話是有人教給你的?你不承認也罷,稍後老爹我就查你的日常起居記錄,不是一樣知道是誰教給你這些話?
張延齡卻趁機道:“太子聰慧博學,臣自愧不如。”
朱祐樘瞥了小舅子一眼,神色間略有些不耐煩。
恭維的話說一次便可,說多了只會讓人覺得噁心。皇帝心想:“到底沒有你哥哥的城府和察言觀色的能力啊。”
朱祐樘沒有出言責怪,刻意將問題揭過,改而招呼衆文武大臣飲酒。
衆大臣難得不被皇帝刁難,紛紛舉杯暢飲。
王公貴胄就不說了,升無可升,做到內閣大學士和七卿,其實已不需要跟一個新晉官場的人一樣,需要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來加官進爵。到了現在的位置,主要是看跟皇帝的親疏,還有便是做事能力。
其實當官能做到參加皇帝家宴的份兒上,最主要的目標還是安守本分,儘量別惹怒皇帝,想再升官,路子已經非常窄,或者說已升無可升。
賜宴在一種相對平和的氣氛中結束,張皇后帶着太子朱厚照離開,衆大臣恭敬行禮後打道回府,不過弘治皇帝卻讓謝遷傳見兩個人,分別是詹事府詹事吳寬和少詹事王鏊,一看就知道皇帝這是要問關於太子學業之事。
吳寬和王鏊在朝中地位不低,可他們尚未具備參加皇帝賜宴的資格。
等二人隨謝遷到了華蓋殿後殿,朱祐樘正坐在桌案前,手扶着頭,顯然有些不勝酒力。
身體不好又多喝了幾杯,弘治皇帝連去張皇后寢宮的興致都沒有,準備直接回乾清宮休息,但他很想知道兒子是怎麼會有那麼一番高見的。
“臣參見陛下。”吳寬和王鏊趕緊行禮。
朱祐樘聽到聲音,這才擡起頭來,擺擺手示意太監出去,他要問的話,不想被內侍知道。待殿中再無他人,弘治皇帝才道:“王學士,今日太子在殿中議論盛唐弱宋之事所說的話,你可有聽聞?”
王鏊連忙道:“回陛下,謝閣老在路上已對我二人言明。”
“那些話,可是你們教給他說的?”
朱祐樘臉上帶着欣慰的笑容,他很清楚自己是臨時突發感想才問出這個問題,就連皇后提前都不知道,更別說讓兒子準備了,這隻能說明是講官平日教得好,才讓寶貝兒子有露臉的機會。
此時,朱祐樘最想感謝一下替他教導兒子的先生。
王鏊回道:“陛下,臣並未教授太子這番話。”
朱祐樘稍微一愣,這纔想起王鏊身邊的吳寬,問道:“吳愛卿,是你?”
從官位上來說,吳寬的官職在王鏊之上,但皇帝發覺太子有高見地時,首先想到的卻不是吳寬而是王鏊,這說明皇帝在心中還是更信任王鏊多一些,可見由於鬻題案後程敏政的死,弘治皇帝對於吳寬有了幾分懷疑。
吳寬來不及去細想這些,恭敬行禮道:“陛下,老臣未有言及。”
“那就奇怪了,莫非太子真的……不會啊,他才幾歲,連朕都未曾想過如此細緻之事。謝先生以爲呢?”
謝遷笑道:“陛下,老臣過來時,王學士將太子今日文華殿讀書的記錄拿來,請陛下一覽。”
朱祐樘接過謝遷遞過來的冊子,剛翻開,旁邊王鏊便有些生氣地稟告:“陛下,臣要奏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沈溪,不安本分,前些日子曾教太子促織之戲,令太子學業荒馳,今日又以宋人蹴鞠之戲進獻,實非講官之選,還請陛下將其裁撤!”
朱祐樘這才知道爲何王鏊要把當日太子的讀書記錄交給謝遷上呈,感情又是因爲沈溪做錯事了。
“講了這麼多東西啊。”
朱祐樘翻開記錄,不由驚歎一句,卻對王鏊的話充耳不聞。
沈溪這天所講的,不是正統的史書內容,而是他自己編撰的隋唐編年史,中間夾雜大量的白話文,內容多到令皇帝看了都覺得頭大。
不過細細一讀,卻又覺得其中內容條理分明,從隋朝開國到唐朝滅亡這段時間,發生的大事基本都有記錄,大量的人物傳記、史料內容夾雜其中,這比原本單純枯燥講歷史要有趣味得多。
“王學士,你剛纔說什麼?”朱祐樘看了一會兒,這才擡起頭來,打量王鏊。
王鏊臉色多少有些尷尬,他的進奏,皇帝居然沒聽到!?
王鏊用言簡意賅的話奏稟:“臣要奏講官沈溪,先進促織之戲,後言蹴鞠之戲,以致太子不思學業。”
朱祐樘聽了眉頭不由皺起來。
上次沈溪給太子說促織的事,雖然他沒有怪責,但事後想想這種教育方式可能會帶來後患,現在沈溪居然又提蹴鞠,這可不是什麼好信號。
謝遷卻道:“陛下,老臣認爲,此事或另有原因。”
王鏊對於謝遷爲沈溪開脫非常不滿,二人交情不淺,以前就算有政見不合,也沒像今天這樣直接發生爭執。王鏊冷眼打量謝遷,道:“沈溪教太子蹴鞠,任何情由都不應當,謝閣老既爲人師,當深悉此理。”
朱祐樘曾經做過謝遷的學生,所以他稱謝遷爲“先生”,朱祐樘爲了讓兒子更有出息,也讓三位閣老有時間過去教他兒子,所以謝遷也算的上是太子的半個先生。
謝遷道:“老臣過來前,曾粗略看過太子今日的讀書情況,或許……情有可原呢?”
朱祐樘對謝遷的話,非常謹慎。
別人說的,他可能要懷疑,謝遷可不會隨便說無的放矢的話,他說情有可原那就一定有由頭。
不過朱祐樘實在看不進去這大段大段的文字,嘆道:“先生有話直言,朕不看了。”
謝遷道:“老臣翻閱過,方知今日沈中允爲太子所講的乃是隋唐兩朝之史實,提到盛唐之盛,在於兵鋒所向無不臣服,然唐中之後,國力積重難返,方有五代割土之遺禍。太子或是因此而得出,盛唐弱宋,乃是因宋朝邊疆有失,而令國瘦馬弱之故,若以此論,沈中允或許有提點之功。”
“是嗎?”
儘管朱祐樘精神不太好,但聽說兒子有這般高見,是因有沈溪提點,還有他兒子自己的總結,頓時驚喜地去翻查冊子,在謝遷的指點之下,朱祐樘果然把沈溪跟太子之間這段對話找出來。
太子原意是,唐朝人能騎着高頭大馬去打蠻夷,爲什麼宋朝人就被金人打得滿地找牙?
沈溪的回答是,宋人少馬,邊疆失守後缺少馬場,少了馬就打不了勝仗。
但在記錄中,卻沒有這麼直白,而是用文言文總結了一下:“太子言,唐兵盛,策馬服蠻夷,何以宋人爲金人所敗?對曰,唐後割土,域窄馬瘦矣。”
所以,朱厚照說是他自己總結出來的,但其實是沈溪把現成的答案告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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