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到南京城後住在城南應天府衙附近的官驛站內,沒等他去拜訪謝鐸,先行來拜訪他的人倒是一大堆。
新科狀元、翰林修撰、詹事府右中允、東宮講官、欽差大臣、使節,揹着六頂光環的沈溪,不大不小是個名人。
南京城每年過往的“欽差”不少,來拜訪的人主要是衝着他正六品翰林官的身份,以沈溪的發展趨勢,在詹事府積澱幾年,到太子成年又或者太子登基,他很可能是未來內閣大學士的不二之選。
畢竟在東宮一衆講官中,沈溪是唯一與太子年歲相仿之人。
士紳階層最爲市儈,他們看準誰將來前途似錦,肯定會想方設法走動,以此來作爲政治投資。
在你還沒發跡前跟你打好關係,所花費的不過是拜訪的時間和一點兒禮物,可若將來你位高權重,這點投資帶來的回報將是幾倍甚至幾十倍。
人情就是最大的投資!
沈溪剛在官驛站安頓下來就有人拜見送禮,禮物收了不少,讓副使劉瑾看了那叫一個生氣。
你不過是個六品官,就這麼多人給你送禮,我可是太子面前的紅人,怎麼就沒人想着給我送禮?
劉瑾雖然擔心自己失勢,連東宮都回不去,但依然氣鼓鼓對沈溪冷嘲熱諷:“沈中允如此收受賄賂,不怕咱家回去告你一狀?”
這世上的人分男人和女人,還有不男不女諸如劉瑾這種閹人,他無論對自己的稱呼還是對別人的稱呼,都儘量不涉及男女問題,連自稱都是“咱家”。
沈溪心想:“要告你去告啊,這些禮物又不是我主動收受的,我還列出清單等着回頭上報呢。作爲皇帝總不能不講理吧?”
不過多少要安慰一下劉瑾受傷的心靈,沈溪笑道:“劉公公,這些薄禮要不你挑上幾件?”
“哦!?你這麼好心?”劉瑾剛纔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聽說有禮物挑選,馬上換了顏色,也不跟沈溪商量,把禮盒逐一打開來看過,挑了幾件值錢的拿回房,然後把門關好,應該是欣賞把玩去了。
到底是個沒什麼權力的東宮太監,再過幾年,等小太子長大登基,你手握權柄,那可真是不得了。
不過貪財的毛病,應該是太監與生俱來的,誰叫大多數太監無兒無女沒個着落?能盼着的就是兜裡富裕點兒,等年老後能爲自己養老送終?
想到這裡,沈溪便覺得其實劉瑾只是個受到時代侷限的可憐人,換作是誰在劉瑾的立場上,都不會比劉瑾做得更加光明磊落……壞得那麼徹底,要知道劉瑾當奸臣那是當得天怒人怨,人所共知。
不能流芳百世,但求遺臭萬年,不然憑何證明在世上活一遭?
劉瑾這邊剛走,米閭走進房來,語氣略帶不屑:“沈大人,您是堂堂的天子講師,去一趟泉州,回京後必定加官進爵,理那老傢伙作甚?他回去後指不定就被趕出宮闈,這會兒他說要告您的狀,他也要有那本事吶。”
鴻臚寺的人都是勢利眼,路上劉瑾沒給他們一點好處,兩位吏員和馬伕都對劉瑾極爲怠慢,別說端茶遞水幫忙照應,沒給劉瑾和小擰子找麻煩就算是好的了。
沈溪笑着拍拍米閭的肩膀:“這位劉公公可是個厲害人物,你多巴結着點兒?那可是大有好處的!”
米閭一臉不以爲然之色:“我跟他一個閹人八竿子打不着邊,巴結他幹什麼?沈大人,不知我們幾時從南京出發?這邊好給你準備……”
沈溪見米閭對他一副殷勤備至的模樣,卻對劉瑾不屑一顧,心想,米閭啊米閭,你今日對劉瑾的態度或許會給你將來招致殺身之禍,到時候你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啊。
沈溪準備在南京城停留一日兩晚,到正月十八早晨出發,便讓米閭過去跟宋老越說好。
沈溪想在正月十七拜訪謝鐸,卻又怕謝鐸不給他面子賜見,上次他來,畢竟只是個赴京趕考的舉人,而這次沈溪卻是正六品的朝官,謝鐸滯留南京期間向來不見客,更不會主動拜訪官員。
真是爲難啊!
十七這天一大早,沈溪帶着宋小城,捎上禮物,上門“求字”。熟門熟路地到了謝鐸府宅,宋小城上去敲門,半晌沒見動靜,倒是從隔壁走出來個人道:“這位……小官人,別來打攪謝先生,他平日不見客。”
沈溪道:“不見客,總不至於連個門子都不出來接待吧?”
那鄰居笑道:“這會兒謝先生家裡或許沒人,他就是爲了躲清靜才從家鄉來南京……他的學生多,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個學生家裡優哉遊哉呢。”
沈溪聽了那叫一個無奈。
只要謝鐸不見客,來拜訪的人總不敢硬往院子裡闖,私闖一位名滿天下且被皇帝看重的大儒的府邸,你是不想要自己的名聲了吧?
沈溪心想:“謝老先生既是躲避人情往來,也是躲避朝廷的召喚,順帶着躲我吧……莫不是他覺得我奉旨當差,負有將他勸赴京城的責任?”
沈溪親自上去敲門,裡面仍舊沒人應,到此時他終於確定謝鐸真的不在家,只能灰頭土臉回下榻的官驛站去了。
結果纔剛進官驛站大門,米閭便過來稟報:“沈大人可算回來了,裡面謝老祭酒等您半天了。”
沈溪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這頭去拜訪謝鐸,謝鐸居然主動上門拜訪?這可比上次他路過南京時謝鐸派人來請,還要給面子啊!
沈溪趕緊進了堂屋,見謝鐸正悠閒坐在椅子上喝茶,趕緊上前行晚輩禮節:“學生沈溪,見過謝師。”
謝鐸擡頭一看,眼前一亮,趕忙起身扶起沈溪,道:“誒,你這禮數老朽可當不起,快起身,快起身。”
沈溪擡起頭來,就見謝鐸笑眯眯看着他,目光中帶着幾分好奇,好似在問,你到底是不是皇帝派來說項的?
或許在謝鐸心裡,任何一個從京城來的人,都可能是要“綁架”他進京城當官。
沈溪道:“謝師對學生有栽培之恩,是學生怠慢纔是,謝師如何當不起?”
謝鐸笑道:“沈溪,你如今在朝爲官,老朽卻是鄉野之人,你我身份迥異,你若是對我太過恭敬,對不起這一身官服啊!”
沈溪誠懇地道:“今日我是以學生之禮拜見謝師,不涉及朝廷,又談何對得起身上的官服?”
沈溪說到這兒,見謝鐸臉上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大概明白過來……謝鐸這是防止他爲皇帝說項,故意引他這麼說的。
你不是說今天是私人性質的交往嗎,那就只口不提國事,更別提讓我去履任國子監北監的祭酒。
想到這裡,沈溪燦爛一笑,“謝師不想出仕,所以纔會比以往更加避忌見客吧?”
謝鐸沒想到沈溪把話說得這般直白,愣了愣,尷尬一笑,那臉色好似在說,這都被你發現了?
謝鐸道:“那你老實交代,從京城出來前,可有見過陛下……或者是旁人,讓你到老夫這裡說項?”
沈溪鄭重地搖了搖頭,道:“謝師不想爲官場之風侵染,寧可在家鄉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學生佩服得緊,莫說朝中無人讓在下說項,就算有,學生也不會違背謝師的意願。”
謝鐸一聽眉頭舒展,笑道:“那就好,果然是人中龍鳳,才學廣博,知情達理。來來來,陪我坐坐,跟我說說你到京城考狀元的情況……頭年裡聽說禮部會試鬻題案,我還擔心你小子牽扯其中呢。”
沈溪心想,這謝鐸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剛纔還一口一個“老朽”,裝作老邁力不能支,如今卻精神抖擻口稱“我”,這也能瞧出其實謝鐸根本就無災無病,只是不想當官而已。
要說沈溪當初虛構一個“老先生”,這老先生才學廣博而且不計代價地教導他,這世上有這氣質的舍謝鐸其誰?
謝鐸其實對沈溪並沒有太多的栽培,說起知遇之恩有些勉強,但至少兩人算得上是忘年交,這樣一來便少了師生間那種輩分差距帶來的拘謹,完全可以像朋友一樣談天說地。
沈溪將自己頭年赴京趕考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也將頭年禮部會試中最具有爭議的“四子造詣”考題說了,跟謝鐸探討了下。謝鐸嘆道:“唐寅這後生,我雖未見過,但多少有所耳聞,此子學識造詣不低且心高氣傲,讓他去賄賂考官得題,我斷然不信,或許他是爲人所牽累。”
謝鐸倒是說了句大實話。
從日後唐寅的所作所爲看,這是個志向高潔之人,這次鬻題案就算真的發生,他也不屑去做。謝遷這麼說,其實是爲朝廷少了唐寅這樣一個有前途的大好青年而感覺不值。
沈溪嘆道:“誰知道朝中那些權力爭鬥的爾虞我詐,何時會落到自己頭上?”
謝鐸沒想到沈溪小小年歲能發出如此深沉的感慨,打量沈溪一番,搖頭苦笑:“你小子,當官不到一年,聽你的話,如同人已暮年將要致仕。你可別爲了迎合我說話,隨便在我面前說些我愛聽的……”
沈溪笑道:“學生並無此意,想來是謝先生如今想着不去朝廷爲官,對別人都有所懷疑吧?”
謝鐸嘆道:“唉!若是早幾年,出來當官無妨,只是如今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想過幾天安生日子……你們年輕人卻不同,一定要有所作爲,別總學我們這些老傢伙消極處世的態度。再說了,你學也學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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