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衛鎮守蔡林殺到泉州衛官署來,沈溪審案這招就行不通了,本來他計劃只需再有兩三次過堂,就能讓逮捕歸案的泉州府縣兩級衙門的官吏鬆動,將張濂的罪責招供出來。
蔡林表現得飛揚跋扈,但他越是囂張,越體現出此人心中的懼怕,蔡林並不是誠心實意要幫張濂,他只是怕自己被案子牽累……
這樣一個連子嗣後代都沒有的老太監,所求不過是多賺些養老送終的銀子,至於張濂的死活他纔不會在意。
當晚,沈溪留在大堂,一直伏案疾書。
玉娘提着燈籠進來,懇切地道:“沈大人,如之前所言,此案還是交由朝廷來定奪爲好,大人實不應以此招惹麻煩,斷送前程。”
沈溪擡起頭來,笑着問道:“連玉娘都對我沒信心了嗎?”
玉娘想說,人終究非聖賢,豈會永遠不出錯?這世上莫非事事皆在你的算計之中?不過她又不想打擊沈溪,於是道:
“泉州這地方勢力盤綜錯雜,蔡鎮守不來,也會有旁人阻撓,回到京師恐也不得安寧。奴家聽聞,張濂已提前將參奏沈大人的奏本送往京師,恐案子未審結,治沈大人罪的詔書便到來,那時將前功盡棄!”
沈溪搖了搖頭道:“用不了多久……你當我不急着回去嗎?我算過日子,若這一兩日可以出發,在五月底之前尚且能趕回京城。明日繼續提堂審案,不過這次我相信,就連蔡林都無話可說。”
玉娘想了想,難道沈溪已經掌握了確切的罪證?
如今蔡林帶來的人,將泉州衛官署所在地洛江鎮周邊團團圍住,連人都沒法離開,談何拿到罪證?
不過玉娘也想到了,就算沈溪出不去,至少他有商會暗中幫忙。可商會畢竟不過是一羣三教九流之徒組成,能幫上忙也相對有限。
當晚沈溪徹夜未眠,玉娘也在大堂守了一夜。
玉娘怕蔡林的人殺進泉州衛治所對沈溪不利,不過似乎蔡林已經勝券在握,又或者是蔡林在進泉州衛之前沒想到會被扣押,所以沒提前安排營救和刺殺之事,一夜過去,沈溪仍舊精神抖擻,玉娘自己反倒有些萎靡不振。
見沈溪仍舊在寫東西,玉娘很好奇想知道沈溪寫的是什麼,但又知道以她的身份根本就不能上前查看。
天一亮,蔡林便伸着懶腰來到泉州衛官署大堂,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沈大人說今日要審案,咱家可要於你審案之時旁聽,看看有誰出來鼎證張知府貪贓枉法。”
蔡林很怕沈溪趁着晚上或者是天剛亮時提審泉州府衙和晉江縣衙的人,所以一大早便起來到大堂看着。其實他是否觀審,已無區別,因爲昨日被捉拿歸案的泉州府縣衙門的人均知道他到來,那個還敢亂說話?
沈溪微微一笑,道:“蔡鎮守如此輕鬆,實在令本官汗顏。本官剛收到的消息,惠安縣城已於四日前爲亂民攻陷,惠安縣令在暴亂中身亡,闔縣官吏多被亂民殺戮,其後亂民在城中大肆劫掠,大量百姓加入其中,若動亂波及到興化府,等平海衛出動,想要瞞過朝廷可謂白日做夢……”
“什麼?”蔡琳聽了一臉驚愕,但他很快鎮定下來,“這絕對不可能,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爲何咱家不知?”
就在此時,王禾匆忙進來,他也是剛剛得知惠安縣被亂軍攻陷的消息,前來找沈溪商議。
聽王禾一說,蔡林將信將疑。
“平息民亂,主要還是要交給王指揮使負責,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還是在追究首惡的罪責之下當以平民憤爲主,泉州商會已經準備好糧食,若泉州衛向東北開拔,將會隨軍送達惠安縣。”沈溪道。
地方鬧出民亂攻破縣城導致朝廷命官喪命,此事算不得小,王禾作爲泉州衛指揮使,平息叛亂責無旁貸。
蔡林感覺危機重重,因爲一旦叛亂蔓延擴大,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朝廷追究,到時候不僅會怪責他沒當好朝廷耳目,貪污受賄的事也有很大的可能會暴露。
蔡林指着沈溪,怒喝道:“若非沈大人強行將府衙的人扣押,何至於鬧出民亂?咱家要向朝廷參奏你一本!”
沈溪好似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哈哈大笑道:“蔡鎮守可真會倒打一耙,地方出現民亂,不問情由,第一時間想賴在我這個欽差身上……敢問蔡鎮守一句,民亂髮生於幾時,本官又是幾時抵達泉州拿的人?”
蔡林傻眼了。
本來是個精妙的栽贓之計,但唯獨在時間上出了問題,惠安縣城淪陷是在四天前,而沈溪昨天才到的泉州府城,時間根本就對不上。
沈溪從懷裡拿出一份文書,揚了揚道:“這是泉州商賈聯名上告泉州知府貪贓枉法,逼迫商賈繳納賄賂,置辦私產,強買強賣的訴狀。除此之外,尚有幾十家糧商狀告泉州知府,將各店家的糧食強行放入府庫,影響各商家經營。蔡鎮守需要看看嗎?”
蔡林一聽,滿臉尷尬之色,沒好氣地道:“某人不認得上面的鬼東西。”
身爲鎮守太監的蔡林,居然不識字。
沈溪道:“蔡鎮守不認識,那就由本欽差親自讀給你聽好了。不過在讀之前,本官手頭上還有一份由南安、同安兩縣百姓聯名書寫的萬民書,狀告泉州知府張濂等人,罔顧泉州近這年災情,私改黃冊,強行攤派課稅,增加勞役謀求私利,並且在百姓無活路之時派兵捕殺,草菅人命。”
蔡林此時已是面如土色,若沈溪所言屬實,那張濂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可他想來,這萬民書未必是真的,就算沈溪是欽差,又從哪裡得來這兩份萬民陳情書?
蔡林板起面孔道:“沈大人休要嚇唬人,你當萬民書是隨便可得?”
沈溪搖搖頭,嘆息道:“蔡鎮守不信就算了,頭些天,由泉州商賈籌措的一批賑災糧運到災區,不知蔡鎮守可有聽聞?”
蔡林稍微回想了一下,可作爲衛所鎮守,他哪裡會知道這種涉及地方行政的事情?
“……有商賈出面,百姓得到救濟,讓他們在御狀上簽名畫押有何難?若蔡鎮守還要繼續爲罪臣張濂開脫,那本官只能當蔡鎮守與張濂乃是一黨,上告陛下,由陛下來定奪……王指揮使,勞煩你看看這兩份供狀,可是出自僞造?”
王禾仔細看過,兩份萬民書並非造假,也就是說,其實沈溪請求泉州衛出面拿人之前,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
但民告官不合大明法統,這兩份萬民書本也當不得什麼鐵證,可現如今情況卻有所不同,因爲惠安縣城被亂民攻破,一縣官吏大多死於非命,作爲泉州知府的張濂罪責難逃,再加上朝廷要追究原因,那這兩份萬民書就很能說明問題。
沈溪問道:“王指揮使,不知地方變亂,可是因張濂貪贓枉法所致?”
沈溪以前需要泉州府縣衙門的人來爲他作人證,現在不同了,連王禾都可以出面作證,因爲地方出現大規模民亂,衛所的人只會儘量撇清關係,把責任都推到知府衙門身上纔是最好的辦法。
想明白這點,不用王禾表態,蔡林已經嚷嚷起來:“就是罪臣張濂,是他貪贓枉法以至民怨沸騰,頭年裡的抗糧案……他便是始作俑者。沈大人,你可要秉公執法,不能牽涉無辜啊!”
蔡林之前還叫囂得厲害,不過眼見情況不妙他立即當了牆頭草,果斷調轉槍頭,不僅不幫張濂,反倒落井下石。
“好。”沈溪點了點頭,“有兩位出面鼎證,我想,陛下會清楚,到底是何人在泉州禍亂一方,令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還請兩位,與我一同與陛下的上奏上署名!”
蔡林心中多少有些遲疑,可等王禾將永寧衛傳信的人也放進來,蔡林得知惠安縣果真出事、沈溪並非打誑語時,他徹底對保張濂的想法死了心,現在他想的是一定不能讓張濂活着到京城,否則將他供出來,他就得陪葬。
“沈大人,奏本您親自來寫吧,咱家不識字,畫押就行。”
蔡林額頭上冷汗直冒,沈溪說過會追究他的罪責,眼下要換得沈溪在此問題上的通融和妥協,殺沈溪滅口這途已行不通,因爲就算沈溪這個欽差死了,泉州叛亂的事也壓不住,朝廷會派別人來查。
謀害欽差那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何必自尋煩惱?倒不如賄賂來得直接有效!蔡林心想:“等我回去,馬上送幾百兩銀子過來,就怕這小子油鹽不進,我要好生想個辦法,千萬不能讓張濂活着,這就是個禍患。”
蔡林就算貪,也沒貪墨的好門路,不能像張濂一出手就是六萬兩銀子。
玉娘在旁邊,半晌都沒愣過神來,到現在她才知道,爲何沈溪會那麼篤定,因爲沈溪從一開始就料到這結果。
現在想來,蔡林的到來並不是壞事,這個貪生怕死的閹人,在關鍵時候反倒“幫”了沈溪一把。
沈溪昨天寫的不是別的,卻是上奏朝廷的奏本,沈溪預備了幾個方案,最後選擇的是由他這個欽差、地方百姓以及衛所一同檢舉張濂貪贓枉法的文本。
牆倒衆人推,王禾在署名後,馬上要安排平叛事宜,至於蔡林倒不急着走,他要留下來監督沈溪審案。
但此時蔡林不再從中作梗,而是要監督,看看哪個不開眼的爲張濂說話,若不把責任全部推到張濂頭上,那就是所有人跟着張濂一起遭殃。
“開堂審案吧。”
沈溪最後重新坐回大堂的案桌後,“一天內,必須要將案子審結,本官要連同所有涉案人等的供狀,一同上奏陛下,由陛下對此案定奪。”
蔡林笑道:“不用陛下定奪,咱家看,還是欽差大人您定奪就行,先斬後奏不都是欽差所爲?”
沈溪瞥了蔡林一眼,對方分明是要挑唆他逞能,對張濂這個罪魁禍首來個先斬後奏,他微微搖頭,道:“這並非說書唱戲,沒有尚方寶劍,更無王命旗牌,本欽差有何權限決定一個朝廷大員的生死?來人,爲蔡鎮守備座,讓蔡鎮守一同參與審案。”
蔡林趕緊擺手:“您是欽差,案子還是由您來審,咱家在旁站着,聽聽便可。”說着,蔡林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心裡在想:“幸好來了,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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