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參與午朝的大臣儘管都沒有說話,但對馬文升的奏請卻頗有些不以爲然。
韃靼人犯邊,你們軍方龜縮不出,分明是怯戰,卻要把責任歸咎到武器落後上,這是要找理由開脫啊!
但馬文升怎麼都是名臣,而且還是功績卓著的老臣,弘治十三年朝堂七卿的更替中,只有他跟剛上任戶部尚書不久的劉大夏沒有變動職位,其餘各部尚書、左都御史,皆致仕或者是調離本來職位。
吏部尚書屠滽被理科都給事中魏玒等人彈劾,說他結交外放外地大臣,給這些大臣升遷行方便,儘管弘治皇帝沒有接納彈劾,但屠滽自行請求致仕,最後得到弘治皇帝準允,皇帝賜屠滽每月米三石、雜役四人返鄉,這樣的能臣只能落得個黯然回家種地的下場。
如今代替屠滽擔任吏部尚書的是剛從南京回來的倪嶽。
倪嶽可是位牛人,弘治六年便是禮部尚書,但因爲擋了與張皇后家有姻親關係的徐瓊的道,弘治九年調任南京吏部尚書,隨後擔任南京兵部尚書,等徐瓊致仕,他又回到京城,擔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
刑部尚書白昂致仕,代替他的是左都御史閔圭,左都御史如今爲前南京刑部尚書戴珊,禮部尚書由原來的禮部左侍郎傅瀚充任。
工部尚書徐貫致仕,代替他的是工部左侍郎曾鑑。
因爲坐到六部尚書的位子上對於非翰林出身的閣臣來說,官已經算是做到頭了,想撤下來要麼是在六部尚書間調動,要麼只能乞老致仕。就算有一點過錯,皇帝要責罰,也不好意思降職,讓一個尚書回去做侍郎顯然不合適,又不好罷官,畢竟能做到尚書的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臣,沒功勞還有苦勞呢。
所以有明一朝,只要官至尚書,誰若是被彈劾,這頭奏章遞上去,另一頭就得上書乞骸骨,基本成爲定例。
當臣子的不能讓皇帝爲難,皇帝是可以把彈劾的奏本給駁回來,可當大臣的不能不識相。當然,如果簡在帝心,一切自然以皇帝的意思爲準則,真要強迫你留下也沒誰敢發雜音。
如此一來,朝堂上換了許多生面孔,但這些生面孔其實對於大臣來說都是老面孔。朝廷上下有威望的老臣就那麼些,大明能做到七卿和閣老的,都是在朝中打拼多年,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算是熟人。
老臣基本有個特點,那就是察言觀色,不會逆着皇帝的意思做事,凡事都先看看皇帝的臉色,揣摩一下上意,再說話。
這次馬文升所奏事情,弘治皇帝未置可否,但下面的大臣就會想……皇帝這是不滿意啊!
馬文升景泰二年爲官,到如今已是四朝元老,算得上是出將入相的人物,平常時候馬文升但凡奏請什麼,只要不是很過分,弘治皇帝都會準允,這是對老臣的尊重。
可這次馬文升奏請的卻是爲邊疆將士更換裝備、增加軍餉,皇帝沒有允許,那就是心裡不同意,但卻不好拒絕。
朝廷缺錢吶。
西北用兵結束,韃靼人又殺來了,那邊黃河水患剛鬧完,今年華北和中原地區就是大旱,而且其他地方也是大小災不斷,朝廷再有錢也經不起折騰,就算好年景,提出爲軍隊更換裝備皇帝都要思來想去,更別說這種時候。
不想花錢,卻又想打勝仗,天下間就沒這等好事,馬文升的奏請本來沒什麼不對,大明朝軍隊裝備落後,都快連草原上茹毛飲血的韃靼人都不如了。
眼下大明跟韃靼交惡,以後戰事少不了,不趕緊更換一下裝備,等韃靼人捲土重來可就不好應付了。
皇帝不想花錢,下面的大臣就只能幫襯着說點兒什麼,右都御史史琳出列道:“陛下,臣以爲邊疆將士避而不戰,不在兵器盔甲,而在怯戰之心,韃靼騎兵不過數萬,我大明邊疆有守軍數十萬,爲何固守不出?”
史琳話音落下,與劉大夏同舉進士的左都御史戴珊不由瞪了史琳一眼,顯然史琳這番話不太符合戴珊的心意。
戴珊和劉大夏關係很好,跟馬文升也處得不錯,而且滿朝上下,誰不敬重馬文升這樣的四朝元老?你在皇帝面前直接駁斥馬文升的意見也就罷了,還說出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就是這次韃靼人犯邊,大明不是以武力驅走外夷,而是眼睜睜看着韃靼人搶劫完後揚長而去。
不過這隻能說史琳這樣的老臣眼裡揉不得沙子,即便你馬文升功勳卓著位列七卿又如何?我左右右都御史就事論事,覺得你不對,憑什麼不說話指出來?
謝遷卻在那兒嘀咕:“北關若真有數十萬兵馬,斷不至於此。”
朱祐樘點了點頭,卻不知是他同意史琳的說法,還是贊同馬文升的奏請,朱祐樘看着工部尚書曾鑑,問道:“工部軍器局內,尚存有多少兵器?”
這個問題可把曾鑑難住了。
曾鑑升遷不到兩個月,他以前在工部左侍郎位子上負責的是各省的水利督造,因爲弘治朝水患嚴重,朝廷最重視的就是各大江大河的治理,反倒對於工部軍器局這種偏冷的衙門,他沒來得及做功課。
馬文升看了曾鑑一眼,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馬文升看來,把督造兵器的重擔交給工部,還不如留在兵部,如此纔好上下協調。
馬文升奏稟:“陛下,工部軍器局內有陳舊兵器六千副,其中矛刺四千,長刀、短刀各有一千餘,弓箭稀缺……”
曾鑑面帶慚色,自己衙門裡的事情,反倒是馬文升這個外人比他了解,這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但細細一想前工部尚書徐貫跟馬文升關係莫逆,加上馬文升又是實幹型的老臣,對這些事情瞭解並不稀奇。
朱祐樘聽馬文升奏報後,略微沉思,想了想道:“弓箭,於守城之時,的確能派得上用場……”
一句話,就暴露出朱祐樘的性格以及他的思維邏輯。
作爲皇帝,朱祐樘不是那種善於攻城略地,也沒有開疆拓土徹底把草原部族打服的野心,他只想守住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所以優先考慮的便是守城!
馬文升道:“陛下,臣聽聞佛郎機人炮轟刺桐港時,用過的火炮威力甚大,如今有一門火炮運到京城,不知可否令工部進行仿造,裝備邊軍?”
朱祐樘想了想,這事以前好像說起過,但他每天處理的奏章太多,這種小事根本沒放在心中,當即把目光挪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首輔劉健。
劉健回道:“回陛下,之前工部上奏,佛郎機人火炮,無非是奇淫技巧,上不得檯面,無法與我大明火炮相提並論!”
朱祐樘問曾鑑:“曾尚書,可是如此?”
曾鑑對軍器局的事或有不知,但對此事他記憶猶新,因爲這份奏本是他親自署名過的。曾鑑回道:“陛下,確實如此。”
朱祐樘有劉健和曾鑑兩個人撐腰,多了幾分回絕馬文升的底氣,道:“既如此,馬卿家所奏仿造火炮之事,暫且不提……”
馬文升卻不依不撓,連忙再奏請:“陛下,老臣請您三思,佛郎機火炮的確有可取之處……”
馬文升這一說,令朱祐樘大感爲難。
此時,李東陽開口了:“馬尚書未親眼見佛郎機人之火炮,何以知其有可取之處?區區蠻夷豈有我華夏之能工巧匠?”
李東陽雖然位列次輔,但論名氣,比之馬文升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要是李東陽在學術和教育方面名氣很大,他弟子衆多,巴結他的人也多,相反以馬文升耿直的性格卻非常容易得罪人,而且馬文升並不是以治學見長,生平除了上司、下屬和少數幾個朋友,沒多少將其引爲朋黨。
馬文升就算脾氣剛烈,也知道不好公然與李東陽頂撞。
到了這個地步,在場大臣覺得,事情或許應該到此爲止了,反正國庫空虛沒什麼錢造兵器,事情了結便好,免得朝廷拿這些理由拖欠俸祿,那可真是活見鬼了!
可是此時,一直不吭聲的謝遷走了出來,上奏道:“陛下,臣此處有佛郎機人火炮之圖樣,請陛下御覽。”
一語令在場大臣盡皆愕然。
只見謝遷拿出一份疊起來的圖紙,交給太監,讓太監進呈皇帝面前。
等弘治皇帝打開,圖紙甚大,前後竟然有兩頁之多,第一頁是大致的圖形,分成幾部分,而第二頁則是相關參數,包括炮身、炮膛的長度、寬度等等,就算看不太明白上面的專業數據,光從圖形就能感覺這是用心之作。
朱祐樘粗略看了一眼,擡頭看向謝遷,問道:“謝愛卿,這圖樣從何所得,可是工部上呈?”
謝遷本想說這是沈溪所上,但一想,如此會給沈小友惹麻煩。
“回陛下,此乃老夫所畫。”謝遷理所當然地又把好事攬到自己身上。
朱祐樘越看,越覺得驚歎不已,再將上面的文字看過,不由讚道:“謝愛卿果真是治世能臣,短短時間竟能將佛郎機人的火炮研究如此透徹,卻不知佛郎機炮與我朝火炮有何不同?”
謝遷一時啞口無言,不過他很快想到,沈溪把這些東西都記載在他懷裡的奏本上,不過衆目睽睽之下拿出奏本來讀,去不那麼合適,因爲這會讓皇帝和大臣們知道,圖紙其實不是他繪製的。
“陛下,佛郎機人火炮的確威力不小,陛下何不親自一觀,以作驗證?”謝遷腦子轉得很快,馬上想出個好主意。
朱祐樘想了想,覺得有幾分趣味,或許是在宮裡待久了,想出去走走,畢竟除了藉田之外,他很少有出宮的機會。
“好,就準謝愛卿所言。”朱祐樘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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