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下午,沈溪率領的兩千兵馬,順着官道抵達海豐縣城。
驛馬跑得可比行軍快多了,沈溪人未到海豐縣,他在惠州府治的所爲就已經傳到了海豐縣,知道上官沈溪專門愛針對貪官污吏,海豐知縣任文獻一大早就親率城中官紳百姓到城外迎候,生怕沈溪來時因爲招呼不周被其責難。
沈溪在出徵前整理過粵省上下所有官員的資料,得知這任文獻是魯省郯城人,弘治六年三甲進士,也是好不容易纔熬到官缺,並不貪贓枉法,但人稍微有些昏聵,崇尚無爲而治,會做幾首打油詩,經常召集海豐的文人墨客舉行文會,好似要塑造海豐文化大縣的氛圍。
其實就算這任知縣真的是贓官,沈溪也不可能走一路滅一路,那簡直是要讓自己成爲官員公敵,他之所以要殺宋鄺,除了因宋鄺殘害百姓天怒人怨必須除之而後快外,更是想殺一儆百。
如今已經殺雞駭猴,別的什麼人就算也有貪污腐敗,但只要沒有天大的惡行,他也不能挨個去調查審問。
沈溪是領兵平海盜和倭寇的,不是跟戲文一樣當八府巡按糾正地方吏治。
兵馬本來應該在城外駐紮,沈溪也沒計劃進城,但當他知道官民已經在城門口等了四個時辰,從日出到如今日薄西山,如果不露面去慰問一下有些說不過去,沈溪只好率六百親衛進城。
一共兩千兵馬,一下被沈溪徵調六百兵馬進城,雖然還有大量民夫,但城外軍營規模還是縮減不少。
這年頭打仗沒有一次率領幾萬人馬的,能率領兩三千兵馬已屬不易,就連西北與韃靼人的大戰,劉大夏也只是在組織撤退時纔將兵馬整合在一起,之前均各自爲戰,每一路兵馬只有幾百到幾千人不等。
海豐縣的士紳百姓都不是主動出城來迎接的,而是屬於強迫性質,主要是知縣任文獻喜歡擺場面。
想他一個弘治六年的進士,到如今在官場混了十年才做到知縣,以後前途越發渺茫,有上官路過正是表現的良機,如果不給上官留一點好印象,等考評出來落個不合格,那他在海豐知縣任滿之後可能就要卸職回郯城,再次等候官缺。
這年頭當官就是這麼殘酷,要麼你能力卓著被人賞識,要麼你錢多能疏通人脈關係,而任文獻出身小門小戶,這兩種都不沾邊,想要升官自然難上加難。
除此之外,就是機緣了,在任文獻眼裡,沈溪就是他的“機緣”,指不定沈溪也喜好詩文,跟他言談甚歡,就此相交莫逆呢?
當一襲常服的沈溪,騎馬抵達海豐縣城南門外時,等候在那兒的士紳百姓都驚訝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沒有歡呼簇擁的場面出現。
主要是在場的士紳百姓見到一個穿着紅色官袍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過來,這年頭消息閉塞,人們只知有大官要來,具體這大官什麼職位並不清楚,更別說是沈溪的身份、來歷、年歲、資歷等等。
就連任文獻,也只是知道沈溪是狀元、翰林出身。
沈溪跳下馬,到了任文獻面前,他已經認出眼前的知縣,任文獻卻沒認出他,正盯着他胸前的孔雀補子猛瞅,然後不確定地問道:“敢問閣下是……”
“本官就是東南督撫沈溪。”
沈溪自報家門,純屬不得已,廣州府可能知道他的人多一點,在這小縣城他不能指望別人知道他的那點兒光輝事蹟。
任文獻先是吃驚一下,隨即想起來偶然聽誰說起過,說是弘治十二年的狀元是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莫非這位年輕的狀元,已經在短短四年間成爲三省督撫?
人比人氣死人,看看人家,十幾歲當官,才三四年間就已總領三省軍政,我混了十年還是有一任沒一任的知縣。
任文獻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行禮:“沈大人,下官代表海豐官民前來迎候。”
“嗯。”
沈溪滿意點頭,換上一圈,問道,“這就進城?”
任文獻驚訝了一下,心想,督撫大人可真是直接,纔剛照面就要進城,難道是讓我在縣衙設宴款待?
聽說歸善縣爲大軍準備好了錢糧,我要不要也要置辦一點?
聞道有先後,巴結有早晚,任文獻跟石鳳最大的區別是他不貪,場面功夫會做,但很少折騰百姓,更不捨得破費銀子招待上官,畢竟他從不貪墨,少有閒錢迎來送往。至於做事能力上,任文獻比之石鳳更是遠有不及,他更偏向於治學,而非實幹之才。這或許便是爲何他考取進士十年如今仍舊只是七品知縣的根本原因。
任文獻遲疑一下,才作出恭請的手勢:“大人請。”
就連官轎都沒有準備一頂,沈溪只能重新上馬,前來迎候的士紳百姓在烈日下等了大半天,現在精疲力盡,只是木然看着沈溪率領六百親兵進城。
這個時代百姓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許多人從出生到去世都沒出過遠門,他們除了知道來的是一個叫做督撫的官員,其他一概不知。
現在看到沈溪本人,心中都在好奇這位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少年竟然就是那督撫大人?到底知縣跟這個督撫比較起來,哪個官更大呢?
兩眼一抹黑肯定不是個辦法,許多人打定主意,回去後一定要找街坊上的秀才公問問,這督撫到底是個多大的官?
進了城,沈溪並沒有去縣衙,而是直接到了驛館,至於親衛則在驛館外的空地上安營紮寨,由於地方狹窄不方便,將士頗有怨言。
沈溪這邊早早安頓下來,正想伏案寫點兒東西,荊越罵着娘進來,說道:“大人,這海豐知縣太不像話了,居然草草招待了事,本以爲他叫了那麼多百姓出去迎接,別人也稱頌他是清官,應該能多做點兒事情呢。”
沈溪笑着搖頭:“清官,可不一定代表是能官。”
“啊!?
荊越一怔,隨即不解地問道:“清官不都是像沈大人這樣有本事的官嗎?”
沈溪解釋道:“官謂之清廉,是因其不貪不納,屬於生活作風問題,而非體現在辦事效率和能力上。清官往往注重聲名,對於屬官通常較爲刻薄,本身無慾無求,豈能苛求其盡心做事?”
荊越大惑不解,聽不懂沈溪這番話的意思。
清官多刻薄,並非沈溪有偏見,在歷史上清官只是一種說辭或者是自稱,真正清廉者少之有少,而真正名留青史的清官其實只是一時的權臣和能臣,比如包拯和海瑞,其餘大多徒有“清官”之名。
就連沈溪自己,也在背地裡經營生意和產業,這都是非“清官”應該所爲,那他沈溪到底是清官還是貪官?
但一些貪官,除了從百姓手中攫取財富滿足私慾之外,他們善於發展民生,搞活地方經濟,對於朝廷府庫的貢獻大得驚人,畢竟有欲求纔會有動力做事。
沈溪從開始就看出來,這任文獻只是個沒能力的“清官”,要想這樣的庸碌知縣來給他籌措糧食物資,完全是強人所難,這種事只能他主動去提。
“收拾好營地,吃過晚飯,隨本官到縣衙走一趟!”沈溪道。
“是,大人。”荊越領命而去。
陪同沈溪造訪地方衙門,是荊越最喜歡做的事情,因爲跟着沈溪出門有面子,沈溪作爲三省最大的官,走到哪兒都被人怕,他可以跟着沈溪出去在那些眼高於頂的文官面前耀武揚威。
簡單吃過晚飯,沈溪帶着荊越和幾十名親衛浩浩蕩蕩往知縣衙門而去,任文獻剛在後院吃口安生飯,沒等他到書房品茗看書,就聽說沈溪來了。
任文獻不知沈溪來的目的,趕緊收拾好親自迎出縣衙大門,把沈溪迎到中堂,請沈溪在中堂正座前坐下,而他則站在一邊。
沈溪翻看了一下桌上的書卷案牘,那些治學用的書卷都快被任文獻翻爛了,而旁邊的公文案牘則基本連封面都沒動過,還是沈溪自己把布政使司下發地方要求籌備錢糧的公文給找出來。
“沈大人,您深夜造訪,不知所爲何事?”
任文獻一直在等沈溪說話,沈溪坐在那兒翻看公文,等了好半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相問。
沈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這纔剛天黑,就說是“深夜造訪”,難道這任文獻的作息與他人不一樣?
沈溪問道:“任知縣年前可有看過這份公函?”
任文獻接過公函,打開來看了一遍,仔細回憶一下才回道:“回大人,下官看過,不過本縣錢糧由縣丞負責調度,送往惠州府治。大人……可有別的要問?”
沈溪問道:“任知縣有急事做嗎?”
“這個……並無。”任文獻實話實說。
沈溪心想你當然沒事做,不然也不會帶着全城士紳百姓頂着烈日在縣城外等了大半天,簡直是爲了場面功夫置百姓安危於不顧。
沈溪道:“本官今日前來,是跟海豐地方籌措些糧食物資,不知任知縣這裡可有困難?”
“啊?”任文獻馬上哭喪着臉,說道,“沈大人,這……不合規矩吧?下官……下官很難做啊。”
沈溪打量任文獻:“朝廷規矩,不一向是有戰事時從地方徵調錢糧,可行納捐預繳之事?難道本官有不遵朝廷法度之處?”
任文獻是清官,但也是個庸碌無爲的官員,沈溪知道指望他不上,當下一擺手:“將之前徵調錢糧物資的田縣丞請出來,本官與他說就是。”
這個時候,沈溪不會去給任文獻留任何面子,他途徑海豐縣,第二天早晨就會走,誰有閒工夫聽你這個酸腐七品官囉嗦?
任文獻雖然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吩咐衙役去將縣丞田堯卿給請到縣衙。沈溪也不廢話,上來就問跟地方士紳徵調錢糧之事,田堯卿雖然滿臉爲難,但還是硬着頭皮表示連夜召集地方鄉紳商討徵調事宜。
沈溪最後道:“本官明日四更派人來運,若有人手調度之事需要幫忙,只管與本官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