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爭愣了,至少從自己的記憶和切身體會中,完全就不是那麼回事。
當初自己一個從七品哨官,在張國維家中,當着三人的面,就數次妄言了“大逆不道”的話,也沒見被治罪。
而朝堂之上,象張煌言一個區區七品御史,也敢屢次指着朱以海的鼻子頂撞,也沒見他被治罪,這時的政治不可謂不寬和,至少沒有聽說以言獲罪。
從始寧鎮百姓的生活,和吳莊的過往,確實也沒有聽聞誰家被賦稅逼迫得活不下去。
難道,這真是事實?
莫執念道:“我朝稅收過重之說,皆因出於文臣的諫言,諫言嘛,總得言過其實才能爲上所動,這無可厚非。但事實是,崇禎十二年,朝廷雜稅歲入爲三百七十八萬兩,這是除農稅之外,包含鹽、茶、酒等所有稅收在內的數字,把這攤到我朝一萬萬多人口裡,每人每年尚不足二十文,摺合成糧食,也就十斤米。伯爺還以爲我朝賦稅沉重嗎?”
吳爭啞然。
“七大鈔關中,除了九江外,其餘六個河西務、臨清、滸墅、北新、揚州、淮安都在運河沿線;門稅、崇文門稅的徵稅對象是出入北京的貨物;通過稅中有五十萬兩左右都集中在運河沿岸及京城、南京附近。其時國內商路的開闢已經有相當規模,可徵稅設卡相對滯後,連江湖要津的設榷都難以充分。”
“山西汾陽縣,一年商稅是才六千兩白銀,當地官府上疏朝廷稅額過高,請求降稅,何其荒謬?其實這個稅額本身來說很低了,其所謂的高也是與其他地方低到幾乎等於沒有的商稅相比。再如江南,伯爺應該知曉,金華縣已是很繁榮的地方了,它一年所列出的商稅定額竟不足七兩,而這七兩商稅,竟也拖欠朝廷三年之久。何其荒謬?”
莫執念飲了一口茶,“再說市舶稅,崇禎十年,朝廷市舶稅僅四萬兩,而據福建的南安候鄭芝龍,他下令凡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來往,每舶例入二千兩,歲入以千萬計,以此富敵國。而茶稅就更象是個笑話,浙江乃舉世聞名的產茶大省,一年茶稅僅六兩。”
“縱觀前朝,唐大曆年間僅食鹽一項即達六百萬緡,佔收入的一半。宋紹興末年,鹽、茶榷貨爲二千四百萬萬貫,佔當年歲入五成。至淳熙、紹熙年間,茶、鹽、酒等榷貨更高達三千七百萬貫,佔據歲入之六成。”
“最後說到臨時加稅,前朝遭遇戰事,臨時徵稅司空見慣。唐肅宗即位時,遣御史鄭叔清等籍江淮、蜀漢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謂之率貸。諸道亦稅商賈以贍軍,錢一千者有稅。這就相當於對每個商人徵收二成的稅了。
又如,度支使杜佑計諸道用軍,月費一百餘萬貫,京師帑廩不支數月,杞乃以戶部侍郎趙贊判度支,以爲泉貨所聚在於富商,錢出萬貫者,留萬貫爲業,有餘官藉以給軍。敕既下,京兆少尹韋禎督責頗峻,長安尉薛萃荷校乘車,搜人財貨;意其不實,即行榜,人不勝冤痛,或有自縊而死者,京師囂然如被賊盜,又以僦櫃納質積錢貨貯粟麥等,一切借二、三成之多。”
“可到了我朝,在清軍南下至關緊急之時,皇帝加徵三餉,都被朝中重臣竭力抵制。不可謂千古奇談矣。”
吳爭此時胸口如有一團悶氣鬱結,不吐不暢。
看着面前的莫執念,吳爭就象見了鬼似的。
這老頭究竟想做什麼,說了這麼秘事密聞,究竟有何圖?
“莫執念,直說你所圖吧,不必再顧左右而言它。”吳爭冷冷說道。
莫執念一愣,突然起身,走到吳爭身側。
在吳爭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整衣束襟,然後曲膝下跪,揖手正視吳爭道:“若臨安伯不棄,老朽攜莫家,願奉伯爺爲主上,此生效忠,絕不背叛。”
吳爭腦袋裡亂得象一團漿糊一般,等等,今日自己是來赴宴的。
然後是莫執念說有事諫言。
再然後是說到了大明滅亡的原因。
怎麼就突然要奉自己爲主,宣誓效忠了呢?
不會是別有所圖吧?
吳爭打心裡對這老頭有了一種懼意,這可不是一般的奸商,他有與尋常商賈不同的政治洞察力和……野心。
沒有野心的人,不會去在意大明是怎麼亡的,不會象他這般熟知能詳。
“呃……莫老丈,你看,本官今日牙沒刷、臉沒洗就來莫府赴宴……這事不急,要不再讓本官想想,過兩天答覆於你?”
“臨安伯,老朽一片赤誠之心,唯天可表。難道伯爺要視同弊履而棄之不顧嗎?”莫執念神態莊重,語氣沉穩。
吳爭差點就信了。
可吳爭知道,如果面前的這人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人,那可信。
可這人卻是飽經風霜、城府極深,且有着投靠韃子經歷的花甲之人,自己若輕信於他,被他賣了還可能替他數錢呢。
於是吳爭想了想道:“既然莫老丈有意投於本官麾下效力,且對大明的弊端甚是熟稔,自然是已經有了對策,不妨說來與本官聽聽,如何?”
莫執念看着吳爭好一會,才點頭道:“伯爺之命,老朽自當遵從。”
於是保持着跪姿道:“老朽以爲,杭州府佔據入海口,有着極大的便利,只要伯爺組建水軍,把控住吳淞口,設立市舶司,收取關稅,便可一本萬利,莫說七萬大軍,就算十七萬,也不在話下。”
吳爭試探着問道:“一年能有多少銀子?”
莫執念比了個手指。
吳爭有些意動,“單通商關稅就有一百萬兩,確實夠我養這七萬兵了。”
不想莫執念大搖其頭道:“伯爺說笑了,老朽所比劃的,不是一百萬,而是一千萬。”
吳爭張大了口,怔怔地看着莫執念,真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一千萬兩,可能嗎?
這銀子可不是石頭,隨便撿撿就有,白花花的銀子,從何處來?
整個天下的銀子畢竟是有度的,不會憑空而來,也不會憑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