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也嘆息道:“想太祖皇帝爲防宗室生亂,確實用心良苦,可如今這形勢,優養宗親之策,使得皇室宗親只知享樂,不識軍政,實則斷了我等復明的希望。”
二人正在閒聊着,吳爭與王之仁不經通傳,聯袂而進。
事實上,錢、陳二人已是“階下囚”,何須通報?
見吳爭二人前來,錢肅樂二人反而沉默了。
不是屈服,而是無話可說。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理念不同,徒費口舌何益?
到了這時候,在二人心裡,那真真就是漢賊不兩立了。
宋安引着幾個士兵,在四人中間佈下一席菜餚,然後悄悄退去。
吳爭如同沒事人一般,伸手拍開一個酒罈泥封,沒有指誰地招呼道:“來,諸公落座,今日咱們喝上一杯。”
王之仁自然應聲落座,可錢、陳二人不動。
陳子龍嘴角帶着一絲譏諷道:“這如果是斷頭酒,陳某就飲了,可若是勸降酒,靖海候就省了這番心思吧。”
吳爭動作一僵,可很快恢復自然。
他斟了兩杯,一杯推向王之仁,一杯拿在手裡。
王之仁伸手接過,微微嗅了一嗅,神色一動道:“好酒,這想必有三十年的年份了吧。”
吳爭笑着點頭道:“三十三年了。”
王之仁詫異道:“這酒可不是尋常能買得到的,幾乎都是民間私藏,按你和令妹的年紀,想來令尊還藏不出這樣年份的酒吧?”
“哈哈。”吳爭大笑起來,“興國公果然是酒中豪客,瞞不過興國公。這酒,來自杭州府莫家,興國公想來應該聽說過。”
王之仁先是一怔,而後搖頭喟嘆起來,“都說你小子運氣好,我還不信,可今日想來,還真不能不信命。江南莫家,財可敵國,不想竟被你收攏了去。”
“不過是幾壇酒罷了,何至於興國公如此感慨。”吳爭邀飲道,“來,爲抗清復明大業,共飲此杯。”
王之仁雙手捧杯,與吳爭做拱手狀,二人飲乾一杯。
這時陳子龍嗤聲道:“一個不當人臣,一個反覆小人,也敢在我等面前狂言復明?你們復得是何家明?怕是吳明、王明吧?”
這話令王之仁神色一變,勃然作色,便要發作。
王之仁最忌諱的就是重提之前降清之事,說起來,那時也是爲形勢所迫,弘光朝滅亡、潞王獻杭州降清,他一個總兵,還能做什麼,只能隨朝廷降了。
可這事,錢肅樂清楚啊,若沒有王之仁率軍襄助,錢肅樂哪能從寧波拉起一支義軍來?
但此時,錢肅樂卻不說話,這讓王之仁怒火中燒。
吳爭擡手安撫王之仁,示意他按捺性子,王之仁這纔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賭氣坐了下來。
“我與興國公,當然不如臥子先生慷慨激昂,安於應天府韃子獄中,罵起人來依舊是中氣十足。可若沒有我等不臣之人,率軍光復應天府,想必臥子先生還在獄中與蠅蚊爲伴吧?都說知恩圖報,這等救命之恩,卻被臥子先生拿來恩將仇報,看來盛名之下也有虛士啊。”
這話還真沒說錯,這個時代,講究得就是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如果是尋常百姓,也就罷了,可象陳子龍這樣的名士,那就是聲名中的污點。
按他們清流的說法,有恩報恩,就算理念、陣營不同,註定爲敵,那也得先報恩,再言其它。
一樁歸一樁,一碼歸一碼嘛。
陳子龍雖說視吳爭爲亂臣、奸倿,可對於這一點,斷做不出矢口否認之舉。
一時被吳爭指責得無語了。
可陳子龍身邊錢肅樂,那不會是吃閒飯的。
“救命之恩,乃私恩,竊國之仇,卻是公義。臥子先生身爲明臣,自當先公後私,哪怕要報恩,那也先後有序,先公而後私矣。況且,營救之恩,獨獨歸於你與興國公,怕是有失偏頗吧?那可是我朝數萬將士的功勞,還有,營救諸人之事,也是夏完淳所爲,想來那時靖海候已經南返探望令尊了吧?”
這話懟得有道理,陳子龍先爲明臣,後才受營救之恩,論起先後、主次,確實應該先公後私纔對。
吳爭沒有在此事上糾纏,而是順着錢肅樂的話風轉變話題,“錢大人的話有理,此事就不談了。那就說說數萬將士光復南京等九府之地的功勞吧。”
錢肅樂心裡一緊,他知道,這事他們不佔理。
吳爭沒有放鬆,尖刻地責問道:“之前北伐之倡議,朝廷從上至下,那都是持反對意見的吧?包括你錢大人在內,沒錯吧!”
“吳爭率三萬多將士從杭州北上,朝廷沒有絲毫支持吧,甚至在戰時,十數道諭令催促吳爭回援紹興府。如今事實俱在,如果吳爭聽命行事,不但紹興府不報,還錯失了光復南京等府的良機。這一點,錢大人你認不認?”
錢肅樂沉默。
“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吳爭繼續道,“可朝廷不因此爲吳爭論功行賞,反而不少人因此在朝堂上指責吳爭忤逆君命、抗令不遵,錢大人、臥子先生都是飽讀詩書明理之人,那就說說,這算不算戧害功臣?”
錢、陳二人都沉默不語,這不是被說服,而是二人根本不想理這茬,在他們看來,國柞、社稷面前,這都可忽略。
也就是說,在他們眼中,爲君死、爲國死、爲天下死,都屬應當。
臣子被冤屈、迫害,固然可同情,但臣若是以此事見責於朝廷、君上,那就是大逆不道。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
而他們二人,自己也是這麼做的。
可卻是個異類,他心裡根本沒有這種君臣之念。
對於吳爭而言,君,無非也就是個普通人,說不定人品、才能還不及於一個普通官員。
要他爲一個這樣的君盡死忠,那無疑是癡人說夢了。
這也就是造成錢、陳等人視吳爭爲寇仇的原因所在。
吳爭還在說,“二位指責吳爭有悖人臣之道,以人臣行廢立之事。可二位內外勾連,在淳安行的難道不是廢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