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非有點石成金之能。更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所作所爲,不過是順水推舟,瓜熟蒂落而已。”
顧振華滿臉的仔細的笑容,聲若洪鐘的說道:“近幾十年來,海上貿易越發興旺,每年流入大明的白銀不下千萬兩,東南海商之富,富可敵國。正所謂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就應該向他們徵稅,填補國用。恕臣直言,先帝未能如此行事,反而緣木求魚,加重農民負擔,逼得升斗小民家破人亡,成了流寇。大明的問題說到底就是財政的困局,財政的困局就在商業,就在東南,就在海上。放着金山銀山不去挖掘,反而和要飯的搶糧食,被狗咬了,也就怨不得別人!”
話說的刺耳,可是朱慈烺卻聽得津津有味,說起來自從當上了皇帝,他就不斷的在反思,爲何堂堂天朝,竟然落到了亡國的地步,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聽到了顧振華的話,朱慈烺似乎摸到了一點門徑。
“遼王,工商之利,竟是如此之大嗎?可是爲何總有大臣和朕說商爲末業,徵收稅賦是看得起他們,是在擡舉這些唯利是圖之徒。”
吳凱傑道:“陛下,這還用說嗎,滿朝大臣,天下的讀書人,背後都有商人,乾脆說他們自己家就經營着作坊。”
朱慈烺也悵然的點點頭:“朝臣心中只有自己,沒有江山社稷,罔顧君恩,難怪父皇說他們皆可殺。”
“陛下,朝臣私心作祟,不消多說。微臣只想說工商可不是末業,其中蘊含着無與倫比的力量。陛下請看這個!”
吳凱傑從旁邊拿過了一份剛剛清理出來的賬冊,送到了朱慈烺的面前。
“這是南陽兵工廠上個月的產能統計。合計生產野戰青銅炮一百二十門,自生火銃一千七百杆,米尼槍二百杆,火藥一百萬斤。其餘盔鎧甲冑之物,不計其數,足夠供應五千精兵使用。”
朱慈烺翻看了一下賬冊,頓時眉頭緊鎖,作爲太子,他是接受過標準的儲君教育。深知大明的狀況,南陽工場一個月的產能,差不多能趕得上京城作坊一年的產量。無論從錢糧還是武器來看,河南以一隅敵一國,還猶有勝之。
吳凱傑陪着小皇帝一路走來,也瞭解朱慈烺的性子。這位還是相當好學的,笑道:“陛下,南陽工廠有這個本事,主要就是動員了商人的力量,採用了新式的管理。各種零件外包給商人,對那些工匠按照績效給予獎勵,乾的越多。得到的越多。”
一旁的戴瑩忍不住問道:“吳次長,讓商人蔘與,要是這些人利慾薰心,用低劣的東西唬弄怎麼辦?”
“哈哈哈,公公問得好,監督而已!生產產品定出規格,收購的時候進行嚴格檢驗把關。每一匹零件都有序列號碼,出了問題嚴肅追查。雖然不敢說沒有漏洞,但是所有兵工廠的產品,比起以往的作坊都要強出幾倍不止。”
看着朱慈烺和戴瑩陷入沉思。閻應元也說道:“陛下,兵工廠產能暴漲,同樣生產絲綢瓷器的作坊也是如此,有了利益驅使,商人比誰都能賣力氣。種糧食一年不過一季。南方最多也就兩季,可是紡織天天都能做,有買賣就有稅收,如此一來,財政收入自然十倍增加!”
朱慈烺總算是明白了一點,可是心裡頭的疑問卻更多了。
“遼王,朕聽先生們說,天下財共有一,朝廷多取一點,百姓就少一點,你們這麼取用,只怕萬民受累,朕也心有不忍啊。”
“陛下仁慈,只是道理未必如此。這天下財富長遠來看其實是不斷增長的,就拿海外來說,每年流進了這麼多銀子,難道只能用一年嗎?再有短期之內,財富的確有限。可是分享財富的不只有朝廷和百姓,還有中間的一層士紳集團。他們仗着自身特權,上欺朝廷,下壓百姓,獨享暴利。如今安國軍把稅收上來,並不是存在倉庫不用了,我們需要採購軍需物資,需要修橋補路,需要建立學堂。這些錢又回饋給了百姓,財稅的八成都是取之於民而用之於民。只有一兩成用到了軍隊之上,不過就算是一兩成,也比原來要多很多!”
作爲曾經掌握過數以億計財富的人來說,顧振華非常清楚,財富只有流動起來,纔有真正的意義,掌控比起擁有更有價值!
財富就是一種力量,徵收上來花費出去,這就是國家力量的彰顯。只是明朝有一點非常悲催,老朱一直以農民的質樸觀念,像是打理田地一樣,在打理大明朝。
老朱認爲把稅收上來,還要發下去,簡直是脫褲子放屁,因此他乾脆讓地方截留住足夠的,剩下再交上去。如此一來就造成了財政先天不足,加上後世子孫窩囊,就再也沒有扭轉了。
顧振華展示給朱慈烺的一切,說白了就是兩種文明的對比,工業和農業!
以河南一省之力,比肩整個大明,並不是癡人說夢。就拿鴉片戰爭之前的英國和滿清來說,1840年,大英帝國的年度財政收入接近9000萬英鎊,折成中國當時庫平銀,約爲2.7億兩,而當時大清帝國的財政收入則爲4500萬兩白銀,英國的財政收入約爲大清的6倍,其年度軍費預算正好與大清的年度財政收入相當。當時的英國,也不過是相當於滿清的一個省大小而已。
至於後世說什麼滿清“雞的屁”世界第一,那就更是信口雌黃了。所謂第一是根據購買力平價估算的,在比較國力的時候,意義不大。而且農業“雞的屁”和工業“雞的屁”完全是兩個東西,一個是從地裡剛挖出來的土豆,一個是高大上的薯片,差不多就是如此!
工業社會除了產值比農業高很多之外,還有更厲害的一點,那就是運轉速度更快。
以農業稅收爲主的大明,一年夏秋兩稅,週期是以年計量的。可是工商業幾乎天天沒有中斷,稅收隨時上繳,隨時下發,效率幾十倍的提升。因此可以大肆的建設工程,手筆之大,簡直咋舌!
朱慈烺默默的翻了幾本賬冊,心臟承受着強烈的衝擊。他仰望着天空,好不容易平復了一下心緒,才問道:“遼王,以朕觀之,要想管理如此複雜的商業,只怕需要的人手相當驚人,這與輕徭薄賦恐怕有些衝擊啊?”
“陛下,臣斗膽說一句,好的朝廷像什麼呢,就像是酒樓裡面的小二!”
這個比喻朱慈烺聞所未聞,頓時笑道:“遼王,這怎麼講啊?”
“坐在酒樓裡面,最舒心的小二是需要的時候,馬上出現在眼前。不能怎麼叫都不來,也不能沒叫的時候,在身邊來回晃,讓人厭惡!”
戴瑩想了想,忍不住撫掌笑道:“遼王殿下說的精闢,小奴以爲說的就是一個度!朝廷該管的事情就要管起來,不能因爲輕徭薄賦,就把責任給推卸到!”
“公公聖明,士紳集團搶走了太多朝廷的權力,結果讓朝廷和天下萬民有了隔閡。滿朝袞袞諸公,嘴裡的民,就是士紳,就是讀書人。而其他的百姓差不多和奴隸一樣,可以予求予取,如此流寇安能不猖獗啊!”
朱慈烺一聲長嘆:“俗話說官逼民反,看來真是朱家失德,才讓百姓不得不反。如此想來闖賊和獻賊也並非罪在不赦,遼王給獻賊留下了全屍,也是應該的!”
“多謝陛下體諒!”
顧振華陪着朱慈烺在政務院走了一圈,又到了對面的參謀部看了看。
安國軍整個運行體系就像是精密的西洋座鐘一般,種種資料送進來,經過層層處理。幕僚智囊制定相應的方略,主管官員諮詢評估,做出選擇,上報通過,施行之後,還有評估利害得失,進一步決定如何調整。
看到了這裡,朱慈烺也終於明白了,怪不得顧振華敢一口說出把軍權交給自己呢!
其實顧振華早有了底氣,如此完善的體系,完全可以自主運作。比起朝廷的內閣六部,更加完善,更加有效。管理體制從來都是先進兼併落後,落後又怎麼吞併先進呢!就算是自己搶來,也根本玩不轉!
一圈走下來,朱慈烺算是領略了什麼是工業時代的玩法,從心裡往外,徹底接受了一次洗禮。
“遼王,朕還有疑問,士紳官僚他們也經營商業,也追逐利益,爲何他們就是禍害呢!再有一旦商人崛起之後,也上下其手,又該如何呢?”
“陛下,就拿朝廷的鹽法來說,鹽商靠着世代傳承的窩本謀利,說到底不過是特權而已。這樣的商人他們所有精力都用在了買通官員保駕護航之上,又怎麼有心思好好經營,讓天下都獲利呢!至於商人麼,就像是黃河水一般,兩旁的堤壩管住了,就能讓數省民衆得灌溉之利。管不住就要淹沒無數,損失慘重。說到底還是考驗朝廷的本事,正因爲如此,微臣主張錄取官員要考察實學,要有真正的本事。一腦子四書五經,是沒法和姦商鬥智鬥勇的。我朝科舉出來的兩榜進士,多少都被手下的小吏愚弄欺瞞,翰林詞臣,科道言官,所謂的清流,全非良臣良相!”
話是離經叛道,可是道理卻是入木三分,朱慈烺漸漸的把頭低下,思量着每一個字!
“朕想推行新政,遼王可願意助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