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車兒去見了戲策,沒多會兒便出了營帳,往南面而去。
及至夜深,才悄悄摸回營中,只不過與去時的兩手空空相比,回來的他,身後背了口鼓鼓的大麻袋。
爲了掩人耳目,胡車兒特意繞過了夜間巡防。鑽入戲策的營帳後,見戲策跪坐着在閉目養神,似是正在等他。胡車兒將麻袋往地上一扔,沒好氣的說道:“喏,戲策,這是你要的東西。”
說着,胡車兒將粗麻袋的繩口解開,又把麻袋往下折了兩轉,藉着燭火可以看清,麻袋裡面裝的並非是什麼物件,而是一名被粗繩捆成麻花的中年文士,灰褐色長衫,短鬚,軀幹瘦弱。
爲了防止他中途醒來呼救,胡車兒還特地給他嘴裡塞了一把枯草。
胡車兒盜匪出身,這些事情幹起來,輕車熟路。
戲策讓胡車兒將其鬆開,又令胡車兒守在帳外,不準外人接近。
少頃,中年文士轉醒,他艱難的睜開眼眸,映入眼中的卻是圓錐形的篷頂和紅通滿帳的燭光,他掙扎的坐起身子,渾身不知怎的尤爲痠疼。他記得兩日前,在平陽縣找了處破落的房屋暫居,今下午還在屋內琢磨事情,卻不曉得怎麼到了此處。
他又環顧了一眼四周,在他眼前有個小他十餘歲的普通青年,正一臉人畜無害的凝望着他。
不等他開口,戲策便先一步開腔了:“兄不必驚慌,我請你至此,是有段故事想說與你聽。”
中年文士聽到此話,心中哂笑不已,大半夜的將自己綁到營中,說是講故事,真當我是三歲孩童了不成?
不過他也不出言拆穿,靜靜聽着,他倒想看看,眼前的青年究竟是要唱哪一齣。
戲策將文士的神情盡收眼底,也不管他信與不信,自顧的講了起來,語氣悠長:“話說許多年前,在太原晉城有一望族,姓陳,世代駐守北方……”
只此一句,中年文士剛剛還波瀾不驚的臉色瞬間大變,如見鬼怪的望向眼前青年,而戲策似乎並沒發現他的異常,專心的講着故事。
陳家也不知傳了多少世,及到了這一世,當代家主可是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他自幼練習騎馬弓射,武藝超羣,年紀輕輕就被舉爲孝廉,後又遷五原郡守。
沒過幾年,依附大漢朝的南匈奴發生內亂,他被朝廷拜爲使匈奴中郎將,在未得朝廷的允許下,督促命令南匈奴單于自殺,內亂雖平,卻因越權擅殺,而被解職下獄。
所幸,出獄不久,他又被任爲京兆尹,抑制豪強,使得百姓鼓手連連,卻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朝中權貴。
再後來,羌胡寇邊,皇帝以其爲度遼將軍,出守並、涼,羌人不敢再犯。
書中有這樣一段記載評價此人:“使邊地‘州郡重足震慓,羌胡不敢近塞。省息經用,歲以億計’。”
平定了羌胡,他又被起爲尚書,當時朝中外戚樑冀專權,暴虐日盛,他數次上言彈劾,未遂,終絕食七日而死。
“夠了!”中年文士拍桌而起,打斷了正在講述的戲策。
“噯,彆着急呀,故事還沒說完,且再聽聽。”戲策招了招手,又接着說道,“陳公下葬後的兩月,樑冀上書,構陷其‘沮毀國威,挑取功譽,暗地私通羌胡’,皇帝大怒,下旨誅殺陳家。可憐一代將門忠骨,竟落了個這般下場,至於具體是哪一年,我倒是記不清了。可悲,可嘆,嗚呼,哀哉矣!”
“延熹元年十二月初三,距今二十四年二百八十三天!”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在中年文士的咬牙切齒中吐露出來。
燭火搖曳,寂靜無聲。
一抹狡黠從戲策的眼眸中劃過,他故作驚訝的問了起來:“怎麼,兄也看過這個故事?記得竟這般清楚,真令在下佩服不已。”
對於戲策的誇讚,陳復置若罔聞,他猛地彎身湊到戲策的面門處,厲聲喝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二十年前便已滅門的陳家事蹟,戲策竟如數家珍,這令他內心感到極爲不安。
故事中的主人公,乃是他的祖父陳龜。陳家被滅那年,他只有十二歲,與族兄外出,因此得以逃生。後被朝廷張榜緝捕,他不得不改頭換面,還將自己改名爲復,要的就是讓自己時刻都記住,復興陳家。
看着如臨大敵的陳復,戲策一如既往的淡然,他呷了口水,潤了潤嗓子,隨後說出的話更是字字見血,“我知道你避難多年,苦心經營才成爲明威將軍秦兆的心腹幕僚。不僅如此,前些天秦兆在廣衍城中伏身死,也是你事先給鮮卑人通風報信,我說得可對?”
此番話聽得陳復是心驚肉跳,他向來做事謹慎,哪曾想眼前之人竟對自己的行動了如指掌,究竟是何來頭?
戲策活絡了兩下肩部,又示意陳復暫且坐下,語氣輕和,“公且寬心,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同你做筆交易而已。”
“什麼交易?”
陳復並未落座,眼神充滿警惕的看向戲策,眼前之人對他威脅十足,若是將這些事情全部捅露出去,那他這些年的努力經營,豈不全部都將付之東流。
“我幫你復興陳家,你認呂布爲主。”戲策很平靜的開口了,猶如在說一件極爲普通的瑣碎小事。
陳復愣了一下,陳家滅門乃是天子頒下的旨意,想要復興陳家,就必須推翻天子的結論,這豈不是當着全天下人打臉,說咱們的皇帝陛下錯了,可能嗎?
沒可能的。
想及此處,陳復的臉色不禁落寞了幾分,他又想起戲策的後面半句‘認呂布爲主’,不由嗤夷起來:“呂奉先不過區區一介校尉,也妄想讓我效命,簡直是笑話。”
呂布是何出身,他又是什麼出身,兩者身份天差地別。儘管陳家被滅,但骨子裡流淌的世家血液,絕不允許他向寒門低頭。
“可你不一樣的也投靠了鮮卑人,兄莫忘了,你可是漢人。”戲策輕輕一點。
“漢人?”
陳復如同聽見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他扶着額頭癲狂大笑起來,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淚水,他伸手將其抹去,近乎咆哮,“我陳家世代忠良,可那狗屁皇帝是如何待我陳家?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履!你可知,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嗎?現在我想通了,只要能夠重振陳家,管他是鮮卑人,還是亂臣賊子。”
“鮮卑一族自檀石槐死後,勢力一分爲三,表面和諧,實則內鬥不斷,都想吞掉彼此。而先前因雁門關一役傷了元氣的步度根也已經和柯比冢聯手,但他們爲何遲遲還未南下,就是因爲夫禰把軍隊駐紮到了那勒河,使其如鯁在喉。步度根要想安心南下,就必須趕走夫禰,但雙方一旦交戰,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就算他們鷸蚌相爭,呂布也絕不會是那漁翁。”
陳復臉色一沉,這些事情連他都不知道,戲策又是從何知曉。他卻不知,如今駐守雲中郡的魏木生幾乎每天都會傳遞書信給戲策,至於他陳家後人的身份,還得歸功於已經踏入黃泉多時的吳充。
當初在雲中郡擒下吳充,戲策從他嘴裡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東西。在鮮卑人還未南下時,扶圖禾曾多次以商賈身份潛入幷州,網羅收納了一大批的仇漢之士,吳充知道的名單不多,其中卻恰巧就有陳復此人。
五指有節律的敲打起案桌,見陳復依舊不肯屈從,戲策也不想再多費脣舌,淺笑着說:“可你現在,別無選擇。”
話裡的威脅意味不言而喻,只要他開口,守在帳外的胡車兒立馬就能進來。既然能不驚動任何人的將陳復‘請’到這裡,自然也可以不驚動一人的將他丟到河裡喂王八。
“你以爲我是怕死之輩?”陳復的語氣坦然,顯然對於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
“你自然不怕死,可你若死了,該由誰來複興陳家?”
這句話如一記悶雷落在陳復心頭,斬斷了他所有退路,爲了陳家,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陳復臉上浮現出的猶疑,落入戲策眼中,他瞬間便猜到了陳復的心思,笑說了起來:“過河拆橋不是我的作風,保不準將來,咱們還會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陳復還能說些什麼。
塵世漂浮二十餘載,陳復打過交道的人不少,就算是那些笑裡藏刀的老狐狸,也未必能鬥得過眼前此人。
他從未見過,心智有如此可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