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迎面徐徐。
呂布漫無目的的走着,腦海中泛起剛剛那些河內將軍們的一言一行。
他們能有如此大的反應,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好在呂布從一開始,就沒指望這些光憑出身就甩他一大截的將軍們納頭便拜,跟着他拋頭顱灑熱血,奮勇殺賊。
所以,即使在最後無人願隨時,呂布也只是哂然一笑,獨自一人走出了營帳。
唯獨在說嚴薇的時候,呂布的的確確是動了怒。
對呂布而言,薇娘便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別人說他呂布攀附嚴家,癡心妄想,他可以全當沒有聽見。
但要說嚴薇,就不行。
薇娘可以跟着自己患難共苦,住進農家小院,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但呂布更想帶着她,執子之手,一起看江山如畫。
…………
晌午過後,似乎未隔多久,便望見天空中的那輪圓日,開始搖搖欲墜,往西漸沉。
又過了一個時辰,在緋紅漫天的晚霞中,日落西山。
日落之時,也就是呂布同宋憲侯成所約定的時間。
營帳裡的呂布放下手頭書簡,準備去看看兩人完成得如何。
剛一起身,卻看見帳簾被人掀開,兩個被捆成糉子一樣的人物徑直跪倒在了呂布面前,將頭重重磕在地面,齊聲道:“宋憲(侯成)無能,有負將軍之託,特來請罪。”
原本約定交付的一百架雲梯,結果僅僅只完成了三十二架,攻城錘也只有四個,半數不到。
愧疚無比的兩人覺得愧對呂布重託,不等呂布來問,就令人將自個兒綁了,前來向呂布請罪。
呂布知曉之後,也並未出言責備二人,反倒親自上前將其身上的麻繩解開,在兩人疑惑的目光中,緩緩說道:“這事不怪你們,畢竟只有一天時間,要完成一百架雲梯,的確太過於強人所難。三十二架也不算少了,你倆起來吧。”
就在此時,帳簾再度被人掀開。
胡車兒火急火燎的跑了進來,見到呂布後,艱難的將口中唾沫嚥下,雙手杵着大腿膝蓋處,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手往外邊指着,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着:“頭兒,那些……那些河內士卒……他們……他們嚷嚷着,要回去。”
呂布臉色一僵,眼眸中的寒芒一閃而過,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帳內的其餘三人,也趕緊跟了出去。
這一仗,河內軍是絕對的主力,他們若是走了,那還怎麼打。
營寨大門口,人頭聳動,黑壓壓的一片。
河內軍兩萬士卒裹着各自的軍需物資,全部準備離營。
聞訊的魏木生領着三千騎和狼騎營堵在門外,同河內軍對峙,不放任何一人通行。
雙方開始爭吵、推攘,空氣中的火藥味也越來越重。
頭上纏着白色繃帶的胡海站在人羣之中,極爲得意的笑着:呂布,你不是能打嗎?我看你沒了士卒,明天還怎麼攻城!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氣衝雲霄的清朗聲音從後面傳來。
呂布站在演武場的高臺上,目光掃過那些正往外涌的河內士卒,大聲質問着:“你們能告訴我,爲什麼要走嗎?是怕死?還是沒有勇氣與鮮卑人一戰!”
門口的河內士卒們紛紛回頭,望向那高臺之上的青年將軍。
呂布見士卒們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遂又漫不經心的說了起來。
“曾經,有一隻雄踞草原的民族,匈奴。”
“匈奴人厲害嗎?很厲害。”
“有多厲害呢?我舉兩個簡單的例子,大秦始皇帝遣十萬士卒戍邊,築萬里長城以御匈奴。高祖率三十萬大漢兒郎北擊匈奴,被困白登山七天七夜,屈辱求和。”
“然而就是這般兇殘的匈奴人,卻也被鮮卑人打得節節敗退。最後不得不被迫西遷,曾經草原上的霸主,也因此一蹶不振。”
聽到呂布說完這些,許多士卒已是心無鬥志,紛紛嘆息的說着:“唉,咱們肯定是打不過鮮卑人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還是走吧。”
一瞬間,整個軍營裡哀兵遍地。
混在人羣裡的胡海譏笑起來,“呂布啊呂布,你真是蠢得可以,你這樣長他人志氣,士卒們哪還有勇氣去跟你打仗。除了一身蠻力,你腦子裡裝的全是漿糊吧。”
原先還準備添油加火一把的,如今看來,似乎沒那個必要了。
“或許你們之中,有許多人都不認識我,這不重要。”
望着一衆垂頭喪氣的河內士卒,呂布吸了口氣,語氣一如起初的平淡:“可你們知道鮮卑人是怎麼說我們漢人的嗎?狗要拿上武器,都比我們要強。”
嘲諷,天大的嘲諷。
所有在場的將士,沉默了。
他們攥緊了手中的拳頭,心中不甘,可,又能怎樣?
“難道我大漢兒郎就應該被人踩在腳底,踐踏我們的尊嚴嗎!”呂布陡然暴喝一聲,毫無徵兆,淡然的語氣不在,如同一道驚雷,在每一個士卒的心間炸開。
隨即,呂布又語速飛快的連問起來:“魏木生,平峰口之戰,敵我實力如何?”
門口處的魏木生面色一正,朗聲回道:“鮮卑人一千五百人,我軍七十六,斬敵七百餘。”
“陳衛,雲中郡之戰,敵我實力又如何?”
身後的親衛統領站直了身板,昂首挺胸,大聲應道:“郡城守軍四千,我軍兩千不到,斬首兩千,俘虜千餘。”
“宋憲,雁門關一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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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人十萬,我軍一千三百人。”
宋憲頓了口氣,雙目泛紅,然後用盡生平最爲洪亮的聲音吶喊起來:“我軍斬破敵將過百,斬殺士卒無數。”
這突變的畫風,令河內士卒們始料不及,他們瞪大着眼珠像是聽傻了一般,對他們而言,這些事蹟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狼騎營。
便望見門口那些身披黑甲的莽漢們,一個個發了瘋似得,激慨大吼:“無雙披靡,無雙披靡!”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每個狼騎營的士卒都在奮聲大喊,他們願意爲了身後的那杆呂字旗,前赴後繼。
因爲,這是他們用生命和熱血來守衛的榮耀。
呂布伸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狼騎營的聲音才漸漸小了下去。
此時的呂布,與其說是將軍,倒更像是一位領袖。
他望着每一個士卒,語氣斬釘截鐵,“我說這些,並不是要證明,我呂奉先有多威風,有多了不起,而是要證明,鮮卑人從我們手中奪去的,我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頭兒說得沒錯,”曹性站了出來,接過話題:“我曹性以前是個地方禍害,痞子流氓。平日裡只敢欺欺老百姓,聽見鮮卑人入侵,我也是兩腿都打擺子。”
“再看看現在,老子怕過誰?”
曹性擼起袖甲,指着營外:“你們看見狼騎營的裝備武器,還有魏木生的三千兵騎沒有?”
“你們肯定會納悶兒,幷州已經窮得叮噹響了,咱們這些裝備馬匹哪兒來的啊?”
“還不是老子們從鮮卑人手裡搶來的,鮮卑人是人,我們也是人,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慫他個鳥!”曹性大咧咧的說着,“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改善伙食,發家致富?就他娘遇到鮮卑人的時候。”
“哈哈哈哈……”
在場的將士無不鬨然大笑。
地痞出身的曹性說話一直都這樣,口沒遮攔,但總歸是話糙理不糙,還是有些道理的。
呂布見衆人心中的抑鬱已經一掃而空,朗聲說道:“要拿下虎澤關,僅憑我呂布一人,不行。所以,我懇求大家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
說完,呂布抱拳朝着衆人深深鞠了一躬。
作爲先鋒統帥的將軍,居然對着他們這些最底層的士卒行禮鞠躬,這使得河內士卒們一時間手足無措,傻愣着不知該如何是好。
“呂將軍,我跟你走!”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從斜側站了出來。
呂布自然是第一時間將目光放到了那個少年身上,笑着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
“我叫司馬朗,剛滿十三。”少年大聲答道。
呂布倒沒想到,這個從外形看起來起碼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才十三歲。
說起司馬朗的身材,還有段趣事。
就在去年,司馬朗十二歲時,便通過經學考試而成爲童子郎,但當時的監考官覺得司馬朗身體高大強壯,懷疑他匿報年齡,就質問於他。
司馬朗回答說:“我家中族人世代以來的身材一向都很高大,我雖然年輕幼弱,卻沒有急功近利的習氣,通過謊報年齡以求得在仕途上早有成就,這不是我人生立志要做的事情。”
此事一經傳開,當地之人都覺得司馬朗品行才能果然異於常人。
除此之外,司馬朗還有個弟弟,名喚司馬懿,今年四歲。
南陽太守楊俊素以知人善任著稱,有次去司馬家中做客時,偶然間見到正調皮搗蛋的司馬懿,大驚,說他絕非尋常之子,非司馬家任何一人能比。
此事方悅也略知一二,不過他對此倒是有些不以爲然,這些看面相的文士盡喜歡滿口胡謅,一個四歲才斷奶的熊孩子,能看出個什麼子醜寅卯。
不過要說起司馬家的威望權勢,那可就了不得了。
不只是在河內聲名顯著,即使是在廟堂,也是能說上話的主兒。
這種世代相傳的世家豪閥,遠非那些一般的上流世家能比。
爲此,方悅的叔父方桓還特地派了個將軍,給他兩千精銳士卒,專門護衛司馬朗的安全,並且曾暗中囑告方悅:這場仗可以輸,但司馬家的公子,決不能傷了一根汗毛。
人羣中的胡海哭喪着臉,再也沒了起初的幸災樂禍。因爲他就是那個被方桓指派的將軍,誰曾想機關算盡,到頭來把自個兒給繞了進去,搬起大石頭,砸的卻是自己的腳。
軍中士卒少有人認識司馬朗,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都敢站出來,那他們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呢?
靠近呂布這邊的一個粗漢將手頭東西一放,望向高臺上的冷峻青年,大聲道:“將軍你要是不嫌棄,我老衛這條命,就交給將軍你了。”
有了帶頭的,很快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還有我!”
“我!”
“我也是……”
“算我一個!”
從一道一道的聲音,到最後,滿場沸騰。
夕陽最後的一抹餘暉,灑在呂布身上,他站在那裡,如似一樽金甲戰神。
他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胸口,掩心鏡下緊貼着刺繡的荷囊,裡面放着一撮最爲柔軟的秀髮。
天空中,無數只大雁成羣結隊的往南飛去,偶爾排成人字,偶爾排成一字。
呂布順着它們的方向,朝着南方遠眺。
在那裡,有着數十萬的幷州百姓,有老將軍,有他親手構築的小院。
還有,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