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崔府。
夕陽的餘暉,給這座大府的瓦頂上添上一層金黃的外紗。太尉崔烈在三公府處理完一天的政務,乘坐轎攆,回到了自家府門。
府邸門口,一名錦服藍袍的青年快步上前,躬身行禮,道了聲:“伯父辛苦。”
崔烈走下轎攆,見到青年,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在青年的帶路下,一同走進府內。
府內的僕人婢女,都稱呼其爲‘緒公子’。
這位‘緒公子’並非老爺親生,而是崔家的旁支庶出,前兩年纔來的洛陽,即便如此,卻是深得老爺信任。
他每天下午都會守在府宅門口,靜候家主歸來,並將府內一切都備得妥妥當當,可以說是很有能力的人了。
當然,崔緒之所以能夠得到崔烈信任,還有一些鮮爲人知的功勞。
天子賣官,三公標價一千萬錢。
崔烈想當三公,可礙於臉面不好開口。於是崔緒從中搭線,又賄賂了天子的傅母程夫人,只花去五百萬錢就給崔烈買到了司徒一職。
隨後不久,崔烈又拜爲朝廷三公之首的太尉。
是時,西涼叛軍猛攻關中,朝廷深以爲慮。作爲太尉的崔烈提出放棄涼州,這項建議遭到了百官的強烈反對,議郎傅燮更是氣極,當場怒聲斥罵:“老匹夫,你枉爲漢臣!”
涼州事件,外加之前的買官,將崔烈推到了風口浪尖,遭到天下士人的鄙夷和唾棄。
至此,名望漸退。
時間久了,崔烈心裡也有些不安。某天,他問兒子崔鈞:“我位居三公,現在外面的人是怎麼議論我的?”
兒子崔鈞回答道:“父親大人年少時就有美好的名望,又歷任太守、九卿,大家都覺得父親應該官至三公。而如今父親已經當上司徒,天下人卻對你很是失望。”
崔烈就問:“這是爲何?”
兒子的回答很是耿直:“因爲大家都嫌棄你有銅臭。”
崔烈聽完大怒,舉起手杖就要打他。
崔鈞時任虎賁中郎將,穿着武官服,狼狽而逃。崔烈在後面追罵道:“死兵卒!
父親打就跑,這是孝子嗎!”崔鈞回頭說:“舜對待他的父親,小杖則挨,大杖則跑,這不是不孝啊!”
崔烈於是慚愧而止。
…………
進到府堂,崔烈坐了下來。
崔緒招來僕人,將早就備好的熱湯端來,雙手捧着恭敬遞給崔烈,口中關心說着:“伯父,您看起來似乎很是疲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侄兒去請個醫郎,來給您看看。”
看着崔緒滿臉關心的神情,崔烈接過熱湯,微微搖頭,嘆了口氣:“鈞兒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便是死,也能放心了。”
無緣無故的提到死字,崔緒呡察到這其中的不尋常之處,眼中一轉,試探的問道:“伯父,今兒個可是遇到了不舒心的事情?不妨說來聽聽,讓侄兒也替您分擔一二。”
“說了你也幫不了我。”
崔烈搖頭,卻還是告訴了崔緒。一來呢,他已經將這個遠房侄兒當做了心腹,二來,他也想找個人吐露心聲,很多事情憋在心裡不說,的確會憋壞身子。
崔緒從伯父口中聽完今早崇德殿裡發生的一切,面色雖是不變,心中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子究,你說我當初買官是不是錯了,致爲天下人所罵。”崔烈重重嘆息,手中的熱湯端至嘴邊,又放了下來。
眼前老人這般滄桑落寞,崔緒按理說應該高興纔對。可不知怎地,卻並沒有太多的歡喜,只是出言說着:“伯父,朝廷現在奸臣當道,三公與其落到那些奸詐小人手中,還不如伯父您來擔當。又何須在意別人看法,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聽到這番話語,崔烈心裡好受了不少,擺了擺手,示意崔緒先行下去,他想一個人靜靜。
夜深,崔緒的房中仍舊亮着燭火。
當夜,崔緒在屋內寫好竹簡,府中巡衛路線他早已摸清,趁着夜色,輕而易舉的摸出了府外。
候在府外的黑影躬身抱拳,他是當年隨崔緒入京的護衛之一。
崔緒將信簡交到此人手中,臉上略有凝重,低聲吩咐:“去趟幽州,交給先生。”
黑影點頭應下,接過竹簡,迅速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天子再沒上過早朝,議立儲君的事情,也就暫且擱置下來。
這一夜,許久不登高的天子去了永安侯臺。
站在高高的拱臺橋上,天子負手而立,清冷的月色灑在他瘦骨的蒼白臉上,更添了幾分生涼。
洛陽城內,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候在身旁的老宦官佝僂身軀,偷偷斜瞄了眼年輕的漢家天子,竟發現這位從小看着長大的青年帝王,這一刻竟令他感到無比的陌生。
“阿父,朕的口諭傳出去了沒有?”憑欄而望的帝王收回目光,平淡的語氣裡卻有着股讓人爲之臣服的氣勢。
“回稟陛下,老奴早就差人去了幽州,想來近日應該就能傳到呂將軍的手中。”張讓低聲回答,渾然不知自個兒派出的騎卒,當天就已經被人幹掉,皇帝詔旨也落入了他人之手。
天子‘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他在等呂布回來,只要有了這把利劍,他便能夠斬掉所有忤逆之人。
“陛下,時辰不早了,您還是早些回寢宮歇着吧。這兒風大,容易着涼。”老宦官小聲提醒。
天子知道張讓這是爲了自己好,收回目光,準備回宮就寢,然則腳下步子還沒挪開。驀然間,只見城北某處房屋之內,一柱赤光綻放,團成五彩,照映明亮了整片天空,如龍紋一般,衝將起來。
這還是他登基這麼多年,從未見過的異象。
異象持續的時間僅僅只有小會兒,便消散不見。
“陛下,望氣丞求見。”
此時,十常侍之一的段珪領着一名文人官員,走到天子近前。
望氣丞,太常卿下太史的屬官,年俸僅有二百石。主要工作就是仰望星空,觀察星宿以及‘氣’的流動和走向。
按照流程來說,望氣丞這種級別的官員是沒資格來面拜天子。然則事關重大,段珪聽了都極爲震驚,故而纔將他帶到了天子近前。
“何事?”天子也不轉身,雙手扶在欄杆。
望氣丞因畏懼天子責怒,先行跪在地面,叩頭斷然篤定:“陛下,據臣等近些時日所觀,城北孕有天子之氣。恐不久就要降臨人世,此人若是出生,日後毀我大漢江山社稷者,必此人也!”
話音落下之後,便再也沒了聲響,永安侯臺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許久,他們才聽得扶欄的天子傳下命令,語氣比他的臉色還要霜寒陰冷:“告訴蹇碩,城北所有懷有身孕的婦人,下獄,盡殺之!”